雨秋没有听错夜间女人的哭声。吓到她的是她自己在灯盏前的身影,而让她恐惧的是随风传到管宅后院中的哭声。
入秋的时节,大塘角没有了往年家家户户忙于秋割的热闹。大片百年为续的良田在年前的轰炸里变成了深坑,在一年光景中没能回复元气,多只是些小块的田埂菜畦,东一块西一块地冒着秋黄。
习惯在田间劳作的乡民等不来丰收,却等来了一场肆虐于孩子当中的霍乱。
雨秋听到的哭声大概是来自于第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来势汹汹的霍乱刚开始收割小童性命的时候,连昌立时带着妻女回了城中岳丈家。管顺安为保耀祖的周全,带着两个儿子在管宅内外燃起了处处火堆,他不允许宝昌媳妇和耀祖离开耳房,并把雨秋也迁了进去。两个大人的三餐由松昌媳妇负责递送。
照理说管顺安的安排该是管保无虞的了。至今雨秋也很难理解耀祖是如何在这场霍乱中丢掉的性命。可怜他夜里陡然吐泻不止,没等到鸡叫便跟着无常公走过了奈何桥。
大塘角风水宝地,唯一逃不过的是几年轮回的疫病。有说是黄、王两脉祖上必定有损了阴德之处,阎王爷按例地要拿人命来充数;有说是大塘角占尽地利,菩萨不可偏袒,时常得向邪魔睁只眼闭只眼。
在疫病里失去亲人,大塘角的人们习以为常,只道是命。然而到了雨秋头上,话头便不是这样说了。一来她母亲生她是出了名的难产,恨管顺安的自然把她说成是克星;二来她天生异相,惹得大塘角族长老黄家两个孙子一走一痴,至今难添子嗣;三来她娘胎里带出来一手刺绣的绝活,无论如何教人解释不通;四来她寡妇新丧,如今又失了儿子,双煞之名,算得上实至名归了。克夫克子的事实摆在管顺安眼前,不由得他不相信她终会克死自己的传言。
孩子出殡当天,雨秋被锁进了柴房。
空落落的管宅,只听见她不住地拍打门板,后院里回荡着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与哀求。她想见她可怜的儿子最后一面,想最后一次亲一亲的他的脸颊,想送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那是她亲骨肉啊……她终于回想起那一场重复的噩梦,是黄立新在那边寂寞了,是黄立新把儿子带走了!可是,在黄立新还没死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这样的梦境,难道说让她失去男人、失去儿子是注定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她抓起一根木柴砸碎了她能毁掉的一切,掀翻了桌子,推倒了妆台,撕烂了床上的所有东西。她望向妆台后的墙壁,正待要一头撞过去,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看着自己的肚子,隔着肚皮摸到它的小脚丫,越发感到五内俱碎,仰面哭得瘫软在地。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又夺走我的一切?爱我的人通通没了!我爱的人也没了!那些算计我、毒害我、恨我的人却都活得好好的!我管雨秋从没有害人之心,为什么偏偏是我要经历这样多的磨难!?“
此刻她只想跟着黄立新和耀祖一道走了,无奈腹中有它。
“我的儿啊,你可知这世上太苦,你何苦要来?何苦要投胎为人啊!”
躲在柴堆上的猫静静看着它的主人哭到不省人事,跳下来摸到她身边,喵喵叫个不停。
这一次的打击,雨秋许久没有恢复过来。她终日痴傻地坐在床边,目光呆滞,送饭来便胡乱往嘴里扒,吃得满嘴满脸从不擦拭,论松昌媳妇如何数落她,只当没听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同魂魄已随着夫儿去了地府,只留下了一具躯壳为了孕育腹中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