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戏的尖叫惊起了一片鸦雀。黄李氏抢先一步抱走了耀祖,雨秋托着黄立新的头,用手堵住伤口。温热的血汩汩地从她的指缝里涌出来,浸透了她的衣服,张牙舞爪爬满了她的手腕。
二姑子三姑子看着她们的哥哥,呆若木鸡。大姑子望望自己手里沾了血迹的石头,看看倒在雨秋怀里的大哥,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雨秋听着河水在耳边潺潺流过,仿佛带走了她怀中人的温度。她开始剧烈的耳鸣,好像刚才的石头拍上的是自己的脑袋,只觉天旋地转,胸腔里如同塞满了棉花,堵得她一口气出去了进不来。
他死了。是的,她看见了,但她认为这不可能。他明明才背着她一路走过来,他的温度好像还在胸前,几分钟前他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间死了?他虽然不像黄得武那样填满了她的心思,却是朝夕陪在自己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男人。当她终于开始放声痛哭,才感觉自己如同从胸口被捅了个透心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雨秋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从大塘角的管宅嫁到岗上湾的黄家,一路浑浑噩噩,平日里她的男人教她乏味,她没想过未来,自然也没想过会失去他。而此时,当他突然从身边消失,她才发现嫁了他的日子却是自己活到现在最安稳的时光。他的好,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反复,只是她把喉咙喊得沙哑了,也再唤不回爱她的男人纤弱的性命。
大姑子仍没有丢开那块石头,她拿着不断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咚!啪!”她拽过二姑子,拿石头在她眼前晃荡。
“姐,你把大哥打死了!”二姑子哭着说。
大姑子竟面露喜色,她握住二姑子的手:“死了?你说死了?咚!啪!死了?”
三姑子见她这光景,吓得往花鼓戏身后躲。花鼓戏可不趟这浑水,抽身闪到黄李氏一家的队伍里。
大姑子又捡起一块石头,围着雨秋比划:“咚!啪!死了!”黄李氏家的担心再出事,齐上前去把大姑子拉到一边,抢过她手里的石头扔掉。大姑子挣扎,几个男人拽着她不放,她便冲一人的手狠狠咬下去,挣脱后仍捡起两块石头,疯疯癫癫地朝深山里跑去了。
1942年深秋,因新四军五师13旅在岗上湾一带活跃,并建立了“青年抗日救国会”,联合游击队频繁开展地下斗争,日伪对岗上湾及周边镇乡实施了狂轰滥炸,大量乡民死于非命。而保长黄继业的儿子、雨秋的男人黄立新却死在了自家人的手中。
幸存的人在山里躲了两月有余,返回岗上湾时就像一群野人。岗上湾本来是远近出了名的贫穷破败,经过这一次洗劫,基本成了平地,一溜的土坯房子不是塌了顶便是倒了墙,有的家里剩下个门板,有家里炸成了大坑,蓄了雨水,直接成了个水塘。一时间,岗上湾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棚屋。所谓棚屋,是借着倒塌的山墙支起一个棚子,稻草盖顶,残木断板打围,一家几口挤在其中遮风避雨。这是家里有男丁能办到的。雨秋一家,四个水油不融的女人,一个没断奶的孩子,只好过着天为顶,地为床的日子,躲在自家的断墙边捱一天算一天。
最难的其实是吃食。岗上湾田地不多,大半炸成了野泽。家家户户的吃食主要靠掘山笋挖野菜,也有家里幸存一条船的,可以张网打鱼。总之,一切还得靠男人。雨秋家的四口半人,吃喝各自不管,各个地跟着掘笋刨菜,很快受到男人和厉害嫂子们的恐吓,断了争食的路径。花鼓戏靠着勾搭的本事靠上了一个死了家小的男人。两个姑子嘴上啐口水,心里却针扎似地嫉妒,只待时机效仿。
雨秋争不过任何人,她想到了回大塘角,而当她脑海里浮现出她爹管顺安的嘴脸,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然而她可以饿死自己,却绝对不能饿死耀祖,这是黄立新给她留下的唯一的希望。回大塘角的念想挥之不去,她终于杵着木棍,背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踏上了回娘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