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望春,竹冒新笋,桃出旧枝,春风裁柳,百花铺地。然而大塘角却笼罩在死亡之中,瘟疫再发,染病者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不出三日便去了乱坟岗。比比皆是新生的孩子重回奈何桥。
雨秋对于瘟疫的恐惧并不在于它可能会令自己丧命,而是它会夺走至亲之人。她对母亲的记忆全在婆子的故事里,而最令她难过的莫过于带走素喜的那场瘟疫。
风闻此事,管顺安星夜赶着马车回来,进门时天还没亮。他把连昌喊起来,让他挨个通知简装行李,即刻随他进城,只留下婆子看养牲口。雨秋得信儿,跑到管顺安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他爹要么带走婆子,要么让她留下。管顺安看着披头散发、哭成泪人似的雨秋,气不打一处来,冷眼走开,喊住连昌,让他帮忙雨秋打包行李。
雨秋永远不会忘记那年春天的分别。
婆子听说此事,正在厨房张罗一家人的早饭。她只觉脚底发软,人发昏,一屁股摔坐到灶膛跟前。锅里的疙瘩汤腾着翻滚的雾气,灶膛里旺盛的柴薪映得她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泪壑分明,泪珠子接连落地,溅得四处,糙得发白的手,机械地往灶膛里送去草把。她忽地回过神来,麻利地从锅里盛出疙瘩汤送到堂屋,想喊孩子们个个喝一口,却没人有空理会她。
此时,脸上勒着棉布、手上举着火把的管顺安正督着孩子们将行李装车。他给每个人发了两只火把、一只用姜汁和醋泡过的棉布,吩咐火把不可离手、棉布不可离口。前院一片鸡飞鸭跳,所有人忙成一团,在大门里出出进进,独不见雨秋的踪影。
婆子见势把碗筷往桌上一放,一边用围裙擦着手,踮着一双小脚踉踉跄跄跑到雨秋厢房。昔日婆女两朝夕共处的地方如今空不见人。婆子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想起门外的马车,赶回厨房一趟又赶往大门。
待她跑出大门,管顺安已扬起鞭子赶着马车下坡了。婆子扯开步子追着大喊:“秋儿啊——秋儿——”手里拿着一只手帕扎起的包袱想递过去。
挤在马车正中的雨秋哭着喊着要下车,被众人齐齐拽住。她扔了火把拼了命地爬到车尾,伸出手,满眼泪光地望向蹒跚奔跑的婆子。
婆子上气不接下气,尽管使出了浑身气力奔跑,却始终抓不住她的手。雨秋只断断续续听得“秋儿你要保重,我的秋儿啊,你要听话,你要好好吃饭,不要乱跑……我的秋儿啊!”
眼看两只手的距离越来越远,包袱是递不过去了,婆子只得憋足了劲往马车上扔去,人终于扑倒在地,摔得滚了几个跟头爬不起来。马车相去过丈,手帕里的两双鞋垫子散落各处,一只失了形状、发黑的银镯子滚出老远,在地上画了几个圈方歪倒一旁。
她满脸灰泥,伏在地上无助地哭喊:“我的秋儿啊!我抱着你长大,看着你长成,婆子以后再见不到了啊!婆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给你啊……”
雨秋哭哑了喉咙,喊不出一个字来。她像是着了梦魇,除了趴在车尾注视着头发花白的老人越来越远,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大塘角在她的眼泪中支离破碎,爬不起来的婆子在她毕生的记忆里,时时翻搅得她的心支离破碎。
那是婆子留在她脑海里最后的样子。听到婆子的身后之事已经是几年之后。瘟疫后,哩神庙的僧人挨家祝祷,在管宅发现倒在水缸边的她,用草席将她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