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初在梦境里奔跑。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梦,但却无法醒来。她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块又一块比她高大一倍的巨石,太阳比最热的夏日还耀眼,刺得她双眼生疼。伴随着它的是积压在地平线上的黑色和银色的云朵。虽然云层如此厚重,周围却连一丝风也没有;虽然阳光如此猛烈,空气却像深冬般寒冷。
追赶者的声音在身后嚎叫。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它们因追逐猎物而兴奋,因闻到鲜血而疯狂。是吸血鬼!它们越来越近,而她的力气快要支撑不住了。
绝望中,她匆匆爬上一个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她哀叹着跪倒在地:这是一个巨大峡谷的边缘,谷底远在千尺之下,覆盖在灰蒙蒙翻滚着的迷雾之中。雾浪移动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夹杂着不时的红色闪电,似乎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闪即逝。峡谷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伴随着闪电,有时这些闪电竟然是从地面往天空劈去的。
一座山从沸腾的灰雾中间拔地而起,比迷雾山脉的最高峰还高,黑暗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阴冷的尖顶像匕首般直插天堂。无形的手指伸到她身上,拉住她的手脚企图把他拖向那座黑山。她扭动着身体反抗,手脚都绷得紧紧的,手指紧抓着地面插入石中。心脏像被鬼魅的丝线缠绕着,拉扯着,呼唤着要她向那座黑山走去。她泪流满面,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水一般一点点被吸走。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就抵挡不住了,她将会响应召唤而去,顺从地执行对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她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感情:愤怒!她不是一头任由人推着赶着走进羊圈的羊!愤怒在他残存的意志中萌生,她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
“回来吧,我的孩子。”
一个飘忽的声音在她脑海内响起,这是一把熟悉的声音,只要她仔细聆听,就一定能认出它来。
“去祈祷。”
她拼命摇头要把这个声音甩掉。
“去诅咒!”
忽然间她身边的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一个身影穿着干涸血迹般颜色的斗篷,向她逼近,它有脸,正看着她……但是她不想看到这张脸,甚至不想想到她。因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会令她受伤,令她精神崩溃。她的手向她伸过来。无兰飒可走的雨初不顾一切跳下了悬崖。
让我醒过来吧——她如此祈祷。
她直觉必须远离这个身影,越远越好。她下坠着,空气像鞭一般抽打她的身体。她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更别说呼喊了。
突然一阵寒意侵入她的骨骼,冰冷粘湿她的皮肤,周围的空气变得阴寒散发着恶臭。她头也不回就往前跑,因为她知道身后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血液凝固的手指要抓住她的斗篷,触摸她的背脊。那个身影吞食光明,那张脸……她不记得它的样子,她拒绝想起那张脸的样子,只知道它万分恐怖。她跑着,土地在他脚下后退,山川平原在她身边飞过……她像被赶上绝兰飒的动物,想张口狂吼。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中央有个岛,上面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描写的那些传奇城市一般,围绕着白色和银色的城墙,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座围绕着闪烁城墙的城市却离他越来越远,他跑得越拼命,它离去得越快。她唯一的避难所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地平线上一个苍白的斑点。追逐者的冰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衣领。她知道,如果被那只手碰到她的身体,她就会发疯,甚至更糟,糟得无法想象。就在她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她绊倒了。
“不——!”她嘶声大喊……喊声变成了哼哼声,因为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刚才见过的跨河大桥的桥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从她身边走过,他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令她想起开满野花的原野。有些人跟她说话,用的是一种听起来似曾相识的语言,但是她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动作示意她向前走,走过这座装饰华美的大桥,走向那闪耀的、嵌着银色条纹的城墙和里面的高塔城堡,走向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安全。
她完全安下心来,高兴地向它走去。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她知道城墙之后是安全和平静。
当她走近,她看到许多高塔和城堡,互相之间由奇妙的跨桥连接。岸边有拱桥连接岛上的城市,她可以看到桥上雕刻的花纹,如此精致,令人觉得它根本无法承受桥下飞奔的河水。在桥的那边是安全,是避难所。
她随着人群走过大桥,穿过雄伟的城门,走入城中。里面简直是一个梦幻之境,每一座建筑都像一座宫殿,每一砖、每一瓦都构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没有一座房屋,没有一座纪念碑不令她叹为观止。大街上飘扬着乐声,有一百多首不同的曲子,但是跟人群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协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是美味食物的香气和无数鲜花的花香结合的味道,就像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这里。
他所走的这条街道铺着平滑的灰色石板,十分宽敞,笔直地通往城市的中心。街道尽头是全城最高最大的雪白城堡。那里就是她的安全之地,是她寻求的终点。身边的人们依然面带友好神情,但是已经显露出失望。
是我令他们失望了吗?
雨初疑惑着。他们仍然指引她向前走,但是现在带着乞求:到那座城堡去吧。他们的眼神充满渴望,只有她可以满足他们,只有她可以拯救他们。
即使她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也马上令他们的失望退去,令欢笑挂满他们的脸庞。他们跟她一起走,孩子在她前面以花瓣为她铺路。她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明白这些花瓣为谁而撒,但是她身后只有更多的人们微笑着示意她向前走。这么说……是为我撒的?她心想。令她疑惑的是,这么一想以后,她开始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奇怪了。疑惑只持续了片刻,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
有人开始唱歌,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所有人都齐声唱起光荣的颂歌。她依然听不懂歌词,却能体会出歌中多重奏所传达的获得救赎的欢乐。演奏家在人群中活跃地穿插着,吹笛子、弹竖琴、打鼓,奏出各种调子的赞美曲,还有很多她听过的曲子也被流畅地接续起来。女孩们在她身边跳舞,把鲜花编成的花环戴在她颈上。她们朝他微笑,喜悦随着她的脚步而增加。她情不自禁地报以同样的微笑,加入她们的舞蹈中,跳着纯熟的舞步,就像是从出生以来就已经会跳舞一般。她仰头开怀大笑,脚步前所未有地轻松。她记不起他所跳舞蹈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这是你的命运。”脑海中一个声音轻声对她说。这句话就像一条主线,隐藏在所有歌曲中。
人群簇拥着她,像海浪推动着树枝般涌进城中心的一个大广场。这时候她才注意到,那座白城堡是一座巨大的浅色大理石宫殿,弯曲的宫墙撑起高耸的圆拱顶形成优美的螺旋指向天空,完美得像是用一块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令他窒息。广场上有一道用质朴的石头砌成的宽阔台阶通往宫殿入口。人群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但歌声越加嘹亮,托着她的脚步把她送上去。“这是你的命运。”那把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更坚决,更急切了。
她停下舞步,毫不犹豫地登上台阶——这是她的归宿。
台阶顶部是装饰着蔓叶花样的宏伟宫门,雕工精细雅致如自天成。宫门在他面前打开,她走进去,宫门“轰隆”一声关上了。
眼前是一只吸血鬼!“我们等你很久了。”它嘶声说道。
“不——!”雨初嘶声大喊这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透了睡衣,那种无法言语的黏腻感让她微微发抖。
窗外黑云压顶,电闪雷鸣。
黑色的枝桠在雷光中闪烁着,印在深蓝的窗帘上,森然可怖,张牙舞爪。
几只幼小的蝙蝠挣扎着倒悬在屋檐内,躲风避雨,身体颤抖着,嘴里发出常人无法听见的哀怨声。
昏暗的阳台上,那斑驳的栏杆爬满了葛藤类的植物,这些植物的根早已经钻入那些石造阳台,与其融合在一起了。夜色下这些阴影看起来像是鬼影幢幢。
“雨初。”
突如其来的呼唤险些让她再次尖叫,雨初惊恐地看着不知在屋子里坐了多久的卢修斯,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只能看清楚他那闪着晦暗幽光的独眼。
“午夜的时候到后面的树林里面的小木屋来找我,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卢修斯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空间,说完就走出了房间。“你最想见得人就在这里,我想这个理由的话你应该不会拒绝。”
雨初呆呆地看着洞开的房门,突然感到一阵让人冷至心底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