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巨大的海怪通过锚索铁链拖着捕捞船往外海游了几百米后,再次笔直地破海而出,它发出某种很通透响亮的“呜呜”声。
它的巨口里咬着偷渡男子的上半截身躯,轰然跃出水面,衔着铁链的巨大头部跃出船头,甲板上的人看见一颗头颅被号角大小的牙齿贯穿,血水从两颚向后延伸了近一米,海水哗啦啦地沿着布满疤痕的外表皮淌下,还有很多海水如下雨般洒到了甲板上。
海中巨兽那庞大无比的身躯还在上升,最后上升到所有人都要仰望的高度,而码头上目睹到这一幕的人员,就好像看到了大海上突然有一座漆黑的巨塔钻出水面,几乎挡住了海天尽头的月亮!
这时不论是甲板上的还是码头上的,所有人发自灵魂地颤栗起来!
“海鬼龙!是海鬼龙!”伏在甲板上的马欢状若疯狂地喊道!
从四十多年前开始,这里开始有了海鬼龙的传说,但是这里谁都没有亲眼看见过。海鬼龙到底上什么样?很多人会不耐烦地说:“那一定是怎么大,怎么恐怖怎么来了。”但是如果人们真的亲眼看到的这时的景象,一定会颤抖地高呼:“海鬼龙!这就是了!”
王麻子止不住地颤抖着,眼睛暴突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海龙王吗?”有年轻的水手磕磕巴巴地问道。
李贺抹去脸上的海水喝骂道:“狗屁海龙王!这是海妖!过不去这一关我们都得喂鱼!”
巨兽犹如鲸鱼出水般侧身砸向海面,倾斜的身躯重逾十万斤,铁链瞬间绷直到了极限,绞盘发出脆弱“吱呀”声,整条捕捞船都被这恐怖的拉力给扯得倾斜起来,活像游乐园里往上冲刺的海盗船。
捕捞船船身发出铁块扭曲的声响,甲板上的所有人都俯着身子死死抓住栏杆一类能固定住身体的东西。
很多泡沫箱倾倒,带着鱼腥的海水朝着船员劈头盖脸地涌来,还有少数活蹦乱跳的鱼在甲板上扑腾着,然后扑通扑通落入海中。更多的是身上挂着死鱼,且面色惊恐的人。
船已被巨兽拉到了一个接近45度仰角的程度,要是再进一步,这艘捕捞船的倾覆也就是转瞬之间。
危机时刻,作为船长的李贺一咬牙,拔出固定在栏杆上的手斧,飞快地砍断了两捆救生圈的绳子,救生圈顺着甲板滑下去,都被船员们拿住了,李贺却没有给自己留一个救生圈。
由于根本无法站立,他的身躯贴在甲板上,用一只手扒着栏杆,另一只手用斧子扣在铁杆上朝着绞盘靠近。
很快他就靠近了绞盘,他举起拿着手斧的那只手,朝着绞盘下方的铆钉狠狠地劈去!要知道这艘船再被提高一点,压舱物已经无法保证船只的平衡了。
要是这海怪还是不松口,那么船体侧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这根铁链用作锚索绰绰有余,劈断这根粗壮铁链是不现实的。但是身为船长的他,知道这个批次的绞盘都留了后门,那就是某颗用于固定的铆钉在受到某个角度的强大外力后会很脆弱。
只要想要想办法让铁连和甲板脱离,那么就能暂时化去眼下倾覆的危机。
李贺心疼这艘倾注了他大半生心血的船,可以说船就是他的半条命,但是作为船长的他,不愿意这帮陪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十几年的伙计白白送死!
尽管这些船员的水性都很好,但都没把握能在翻船的时候安全逃生,更何况水下还有一头恐怖的食人巨兽!苍天怜见,这头凶暴残忍的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再不想办法这里的人恐怕都得葬海,眼下船悬着,没法解开铁索,那就只能保佑这个绞盘上留的后门是靠谱的吧,到时候要是怎么都劈不开,他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那家造船厂的!
海怪再次跃出海面,渔船又一次被拖拉了起来,船尾的甲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形变声,然后整个船尾高高地翘了起来!
李贺悬挂在船尾,他的左臂死死地抓着铁杆,要是手滑了就会跌落下去,运气差点根本没活路。
就在他举起右臂,铆足了劲要朝那颗铆钉劈去时,绞盘一处的甲板被撕裂了,栏杆也由于基座变形加上负载而塌下去了一截,李贺这用尽全力的一斧子偏离了目标,砍在了绞盘上,一股巨大的反震力把他的手臂震麻了,手斧脱手而飞,掠过甲板朝着漆黑的大海砸去!
“不!”李贺睚眦欲裂,伸直了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斧坠落。如果接不住就会必然掉入海中!先是斧子,然后是全船的人!
就在这时,原本如死猪一样蜷缩在甲板侧围栏瑟瑟发抖的大副马欢突然怪叫了一声,眼睛里的光硬得像花岗岩。马欢死死地盯着那一把朝他落来斧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要知道根据斧头坠落的路线,途中只有马欢才有可能接住那把斧头!此时马欢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李贺灰败的脸色上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惊讶于马欢能在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
马欢一手抓着侧面的栏杆,一手极力伸长,但却没有抓住,唯有斧柄砸到了他的手指。整把斧头打着转几乎是擦着他的指尖往下坠落。看到这一幕,李贺的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一种无言恐惧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神,难道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全船的人都在那一刻陷入了深深绝望之中。
“李头!你给我接好咯!”任凭谁没有想到,平日里贪生怕死的大副马欢毅然决然地松开了抓住围栏的手,维系他生命的手,然后就像疯猪下楼梯一般,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地从甲板上扑追那把斧头!
他的喉结紧绷,发出“咯咯“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眼睛里恐惧褪去,唯有那把不断坠落的斧头!
有种悲壮的情绪堵在了在场者的喉咙和眼眶,不论马欢是不是成功,他的恐怕命是保不住了,他们无法想像在大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如此舍生忘死!
“要活下去啊!”马欢如一只笨拙的猪在追赶此生极致的追求,又像逐日的夸父,他边坠落边飞速地顺着甲板冲刺,斧头在下落的过程中在甲板上磕了几次,被马欢眼疾手快牢牢抓住斧柄。
他在坠落过程中一个迅捷一个翻身,头朝下坠落的同时眼睛死死地盯李贺!
李贺看到马欢铁青着脸,眼睛里有跃动的光,那光里有冰有火有十几年的恩情!马欢背贴着甲板坠落,就在后脑离铁栏杆只有3米的时候他掷出了斧头,斧头打着旋,从船头飞向了船尾,牢牢地钉在了李贺触手可及的地方。
李贺的心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了,他闭上眼抓向那把用大副的生命换来的斧头。就在他闭眼的瞬间,马欢肥硕的身躯头朝下砸在栏杆上的闷响就传来了。
“大副!”、“大副!”、“老马哥!”一时间船员们悲戚的喊声不绝于耳。
而对李贺的考验仍未结束,就在他回头睁眼要去砍掉铆钉的时候,腾空的怪物脊背上有很多孔洞,里面飞溅出少量的灰绿色液体,有部分落到有些锈蚀的围栏上,立刻发出剧烈氧化的气泡,更有一些直接滴落到李贺的眼睛附近,仅有极少量的液体进入了他的双眼,但视网膜瞬间就被生物强酸腐蚀破坏。
李贺眼睛一黑,一股无法承受的痛楚使他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那和灰绿物质直接接触的面部皮肤被极速腐蚀掉了了,就像被硝酸烫过般露出肌肉纤维!
很难想像他紧闭的眼睛里正受着怎样的戕害!但是李贺一手一手死死抓着栏杆,另一只手颤抖着握着手斧不曾分开!
他忍受着痛彻心扉的创伤,但是这船上的人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把斧头又是大副用性命换来的,他凄惨地叫着,闻着甲板上的铁锈味和海腥味,浑身颤栗就是不肯松手。
此时,悬在半空中的船头突然往下砸去,船员大猛声嘶力竭地喊着:“全部往左舷挂好,千万别翻了!”
海怪坠入海中,被锚索拖住的整艘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声,船在落水后砸出巨大的浪花,甲板上的人都犹如被重击了一下,危机还没过去,船往右侧倾斜了过去,几乎快垂直于海面了!
眼看就要侧翻的时候大猛再次吼道:“船不能翻了!拼死也要给我爬上去!”
这些落难的船员本来就处在甲板的右侧,现在船快侧翻了,甲板上的杂物稀里哗啦全部往他们落去,一时间好不狼狈,而且捕捞船几乎侧躺在了海上,甲板成了一堵三层楼高的巨墙!船员们离海面也就咫尺之遥了。
这时大猛排众而出,解开身边的缆绳,全力一甩抛到了十米高的左舷栏杆,并将两股绳打了好了结,直接像攀岩一样,双手握绳,双脚点在甲板上,飞快地爬了上去。
生死时刻其余的船员也鼓起勇气,把身边的杂物全都推进海中减少单边重量,并随着大猛一起爬了上去。
大猛爬到绳顶后直接翻到船只左舷的外壁上,像挂在侧舷的鱼干,很快就有其它的水手也挂在了外壁上,他们一齐扭动着身子,就像那最后一根稻草,和船只倾覆的命运做着斗争。
奇迹的是,捕捞船竟然被一点一点地扳正了,逐渐回归平衡。船员们都发出压抑的欢呼声,就连双目失明的李贺也感受到了这可喜的变化。
可就在这时,还衔着着铁链的海洋巨兽再次冲出海面,一口咬下了一个扒着船舷的水手,有帽子上固定着探照灯的水手,在恐惧之余眼尖地发现那粗壮铁链被卡在了巨兽那巨大的牙齿中。
沉入水中的巨兽很快又将捕捞船往海外拖!水手们绝望地发现自己离岸越来越远,码头的灯光变得稀薄,而等待着自己的则是无情的大海和一只食人的巨型海怪!
大猛疯叫着朝船长李贺跑去,和海怪又冲出了海面,船只再次被钓了起来,甲板一下子变得倾斜陡峭,大猛一个踉跄,死死抓住一根缆绳才没有重蹈大副马欢的覆辙。
而体质差很多的王麻子却体力不支,在摔下去前抓住了李贺的脚踝!
两个人就这样上下吊在一起,李贺本来就痛苦不堪,靠着一手一斧保持平衡,这下凭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更加艰难了。
“李老板!我王麻子,保证!只要我活着,我给你80万!不!100万!”王麻子生怕李贺一脚把他踹下去,那样不被摔死也会掉进海里被这耸人听闻的海怪咬死!所以死命地加着筹码。
这时靠着缆绳维持平衡的大猛喊道:“船长!你得想办法弄断这铁链啊!不然全船都得死!”身为跟随了李贺十几年的老船员,大猛实在不忍心把这样的重担加给身受重伤的船长了,但是如今只有李贺离绞盘近,并且手里有工具的。
大猛继续喊道:“王麻子!你撒手!我来接着你,保你没事!你这样挂着我们船长我们腾出手脚啊!”
王麻子双手死死抓着李贺的脚踝,像一只悬崖边上的猴子,他怪叫道:“不要!谁知道我松手了以后你会不会接着我!我不干!反正我死了你们就算上了岸也要给我陪葬!”
大猛听了这话鼻子都气歪了,但苦于距离太远,没法直接干涉。
“那我们就死一块吧!”李贺拿下嘴里咬着的斧头,咬着牙狠厉地说道。
王麻子一听李贺的话,惨嚎道:“李贺!李贺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李贺根本不理会王麻子的疯叫,早年的部队生涯和常年的风浪给了他出色体魄,使他吊在栏杆上外加一个王麻子也还能挺一会儿。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看不见了。是的,他的眼睛已经被生物强酸给完全腐蚀破坏了,漆黑中是无尽的痛苦。
海怪又是一个坠落,甲板上又是一场地震,失明的李贺被一波海水给呛到了喉咙,借机凭着记忆,他摸索到了铆钉的位置,就在他要劈下去的时候海怪再次跳出水面,想要摆脱铁链,船身第四次上扬,惊魂甫定的王麻子又急匆匆地抱住了李贺的大腿。
李贺左手死死地抓着有些松脱的铆钉,右手手握着斧柄,朝着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狠狠地砍去!
他必须要快速砍断铆钉,但是已经他看不见了,人在黑暗中可能找不到一样物品,但是哪怕再黑暗,一个人的右手总能找到他的左手!
这就是绝境之中,双目失明的李贺想到的办法。自戕,这是一个最聪明,也是最笨的办法。这就是一个船长能为他的船员所作出的牺牲。
“啊!啊!啊!啊!啊!啊!”挂在半空的他狂吼着睁开了被烧伤得破碎的眼睛,同时狠狠挥斧地朝左手手指砍去,吼声驱散了他的恐惧,第一斧直接砍断了食指和无名指,只留下两截骨茬,斧刃在铆钉上留下一串火花。
两根断指并没有涌出多少血液,它们很快地坠落到海里。
“船长!”“李头!”“李头!”“李贺!”所有目睹这一切人都嘶吼着涌出了泪水。
断了两根手指的李贺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马上又是第二斧跟上,准确地砍在刚才的位置上,当然,也砍去了一小块指骨。同时,铆钉上的破损处也大了一些。
然后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每一下的劈砍声都是对在场的人进行着一场灵魂的拷问。“铛!”“铛!”“铛!”在漆黑的大海上这声音显得多么微渺。
王麻子死死地抱着李贺的大腿,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李贺是怎么依靠剩下的三根手指支撑起两个人的重量的,他只想活着,安全地活下去!这样劈下去,他和李贺早晚会掉下去,然后没命的!
他王麻子一定要要活下去!王麻子满脸的眼泪鼻涕,哭喊道:“别砍了!别砍了!这样下去你和我都会死的!李贺爷爷!李爷爷!我求你了!别砍了!”
回应他的,只有坚毅如铁的:“铛!”“铛!”“铛!”
终于,李贺铁青的表情一松,他笑了。他几乎笑出了声,随后,他几乎用全肺的气化为了一声悲愤的怒吼,这声音澎湃无比,有着怒叱,也有解脱。
“你们要活下去!我先走一步!去见马胖子了!你们,尽量晚点来!”
伴随着这一声怒吼的是一把砍出缺口的斧头在海面上闪出了寒光,他把所有活下去的力量都凝结在了这一击!斧子势不可挡地劈下,“锵”地一声砍断了铆钉,铆钉一断,绞盘剧烈地晃动着,最后其它三个铆钉也被巨力拉得变形崩裂,很快整个绞盘都被拖入了海中,砸出一朵浪花。没有海怪提拉地捕捞船开始回稳。
铆钉断裂后,李贺连着王麻子顺着甲板就掉了下去。船头的栏杆早就被下落的重物砸断,露出一茬茬的扭曲钢筋。
大猛试图去抓船长李贺但是没有抓住,其它船员也都努力了,但是无一成功,王麻子自始至终都不敢松开李贺的腿,在王麻子地呼喊声和李贺解脱的面庞下,两人双双掉入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