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周的十公里负重强行军加抢山头训练搞得战士们困倦不堪,胜在收效显著,起码大多数人已然达到或超过邓建国的要求,至少上到战场,真正与敌人针锋相对之时,战士们是否可以气定神闲,应付自如,邓建国还真是不敢过早妄下断言,因为他无法保证战士们的临战心理承受力能跟自己相提并论,尤其是那些初来乍道,未经一事的新兵蛋子,更是令他担忧。
匆促地用过晚餐之后,邓建国洗去一身臭汗,拖着疲乏的身躯溜回寝室里,脱去沾满汗碱和泥污的上衣和衬衫,揉成一团塞进脸盆里,准备明天叫陈瑞去洗。
他把脸盆踢进床底下,又感到两只脚烧得厉害,难受得与踩在滚烫的沙子上毫无二致。
他眉头微蹙,俯首抬脚一瞧,脚上沾满灰土的解放鞋立刻映入眼帘。解放鞋的轻巧方便很受他青睐,但透气性奇差,酷暑天气穿着训练非常烧脚的毛病,最令他焦头烂额。
他摇了摇头,弯腰伸手将解放鞋脱掉,一脚踢到床底下,随即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头枕着铺盖卷,点燃一根红塔山香烟,狠狠吸进去一口,慢慢地喷出来,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他甫始合上双眼,初恋女友那头乌黑油亮的秀发、袅袅娜娜的身姿、姗然轻盈的步履、酒窝迷人的笑靥,立时浮现在脑际里,是那么的温馨,是那么的暖味,又是那么的甜美。 他已经有太长的时日没去品味爱情的美妙滋味,初恋女友的秀丽姿容渐渐地在他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
他蓦然感到食指一痛,刺棱一下坐起上身,定睛瞧去,方才发现烟头已燃到指头间。 他扔掉烟头,从枕头下面摸出一盒软中烟,拆开包装,取出一根,习惯性地横放到鼻孔前,嗅了嗅馥郁的烟草芳香,而后点燃抽了一口,忽地想到李参谋长奖给自己一条中华烟只剩下四盒了,得省着抽,因为七连驻地处在战区,偏僻且交通不便,倘若抽光的话,很不容易买到像中华烟这种高档货。于是,他便把这盒软中华重新塞到枕头下面。
邓建国享受着李参谋长奖给他的中华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四个月前,他在师直属侦察连任副连长期间,首次独挑大梁,负责营救师部李参谋长的暴龙行动。独闯龙潭,以寡敌众,手刃敌军高级特工,炸毁敌军后勤补站,带着李飞参谋长一起杀出重围的惊险往事,顿然浮现在脑海里。
倏忽之间,一阵尖锐而骤急的集合哨破空传至耳鼓。就像一双魔手将他从虚幻世界扯回到现实中来。他猛可回神,疾忙翻爬起身,想要去找干净的衣服换,但顾虑时间紧迫,只好从床底下抓起那件脏污的上衣和那双解放鞋,三两下便穿得整整齐齐,一溜烟地蹿出连部。
邓建国刚一冲出屋门,瞥见一个战士正飞也似的跑去集合,行色相当急迫。疾步劲走之间,邓建国抬腕看表,发现还未到政治学习的时间,当下纳闷不已,便抢步上前,叫住那个战士,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那战士摇头说不知道。
邓建国猜想莫不会是哪个战士闷得过于烦躁,因一点小事与别的战友发生口角或打架了,可是集合哨声传自于炊事班的方向,难道是刘远志嫌伙食大差,冲炊事班班长发牢骚,炊事班长一时气不过,跟他吵架了。
邓建国的猎奇之念登时大起,便即加快脚程,随同那战士一起跑向炊事班。
转过几间吊脚木屋,邓建国瞥眼之间,发现除去几名站岗和巡逻的哨兵外,全连所有弟兄齐集在炊事班木屋前的空地上,冯文山正站在队列前大发雷霆,右手还拿着一件物事,由于人丛的遮蔽,邓建国一时无法看得真切,只是听到冯文山厉声道:”同志们,你们睁大眼睛看一看,这还像不像话?还像不像话?”
一听这种愠怒的口吻,冯文山的火气显然很大,邓建国不禁一怔,更觉讶异非常,心想:自己与老冯共事的时日虽然短暂,但已经摸透他的脾性,他是个宽大为怀,忍辱负重的人,绝少当着战士们的面大发雷霆。今天猛然破例,连里必定有人捅了什么大漏子,方才惹得他怒发冲冠。
到得近处,邓建国透过队列间隙,看见冯文山满脸愠色,似厚厚沉沉的乌云在翻滚,平日里略带几分温柔的眼神,竟在此刻骤然变得格外寒凛。
邓建国心神一凛,陡然觉得此时的冯文山显得非常陌生,跟以往那个一脸憨祥,诚恳淳朴 的农村兵连长判若两人。
只听冯文山暴烈地道:”不像话,这简直太不像话了,分明是把老百姓的血汗拿来当羊毛毽踢,这样做还配称得上是人民的子弟兵吗?”
邓建国蹑足走到二排长身旁站定,定神一看,只见冯文山右手五指捏着一块馒头,疾言厉色地迫问大家:”我想问问同志们,如果我们这样肆意糟蹋老百姓用血汗换来的粮食,那老百姓还会当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吗?”
稍微一顿,他厉声道:”这样做甚至连过去的军阀部队都不如,当年冯玉祥老将军还是军阀的时候,就严令部属坚决不许骚扰百姓,更不得践踏老百姓的庄稼。军阀部队尚且如此关心人民群众的利益,我们身为人民的子弟兵,更是责无旁贷。”
原来冯文山也是性情刚烈之人,恼怒起来的劲头丝毫不逊色于那些脾气狂暴之人,端的让邓建国感到非常意外。
邓建国在七连已经呆了足有三个月时间,对冯文山的脾性了然胸,知道冯文山虽然带兵极严,但方法与别的铁腕连长大相径庭,他摒弃别人在带兵中惯用的土政策、土规定,坚持用条令条例管兵,充分尊重战士的人格,当战士出错甚至违纪的时候,他从关心爱护的角度出发,既以条令条例和纪律去严加管教,又辅之以循循善诱的思想敢育,做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收到了极好的效果。在那个国家法制建设才刚刚起步,全社会普遍缺乏法制观念,军队甚至连依法治军的概念都尚未提出的年代,冯文山竟然率先尝试起依法带兵,以情带兵的文明带兵之道,在全军芸芸众多基层指挥员当中极为罕见,称得上是一朵奇芭。因此,冯文山像现在这般横眉瞪眼,粗声大气的时候,极为难见,就连很多跟冯文山鞍前马后多年的老兵都大为骇异。
邓建国凝目细看,只见冯文山手里的馒头还剩下大半块,上面沾满了污秽,显然是有人拿来啃了两口,嫌不合胃口就扔进了猪食桶,结果被冯文山发现,惹得他大为光火,看得出他是一个惜粮如命的人,可一个小小的馒头值得他当众恁地雷霆暴怒吗?
邓建国正自大惑不解,眼角余光忽地瞥见姗姗来迟的刘远志靠到旁边站定,亦是一副懵然惶惑的样儿。
冯文山把馒头举到大家眼前晃了晃,悻然道:”馒头,有人把白花花的馒头扔进了猪食缸。”
他左手拍了拍心窝,接着道:”同志们,弟兄们,请大家手摸心口想一想,这扔掉的是什么?这扔掉的是老百姓一把锄头一把汗,辛辛苦苦才换来的劳动果实呀!”
顿了一下,他眼角开始湿润,扫视一眼队列后,沉声道:”弟兄们啦!我们当中除极个别人是城镇来兵外,大多数都跟我本人一样,都是从穷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农村娃,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可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啦!如果我们随意浪费粮食,对得起他们一年四季地里辛苦劳作吗?”
他言及此处,双眼泪光隐现,脸膛上笼罩的阴云顿然消散大半,慢慢浮露出一抹愧痛之色。
只见他嘴唇翕动两下,语气沉重地道:”弟兄们,我请你们好好想一想,咱们究竟为啥来当兵?为啥上战场去拼命流血,说大一点是保卫祖国,抵抗外侮,说具体一些,还不是为了让家乡的父老乡亲能够安居乐业,我们在这里站岗值勤,起码能使我们的父母在地里劳作时不被鬼子的飞机炸,兄弟姐妹有机会多读上几句书,不会像八年抗战那样流离失所,不得安宁。”
这一刻里,邓建国只觉得两边脸颊火烧火燎,心口怦怦乱跳,仿佛那个馒头是自己扔进猪食缸里去的,冯文山也好像是在严厉地斥责自己。
邓建国虽然自幼衣食无缺,没在农村呆过,也无法去想象贫困农村那恶劣的生存环境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和农村兵一起摸爬滚打的时日已不短,已然探悉出农村兵对粮食有着如同父母一样的深厚感情。跟众多农村兵相比,邓建国在各项战斗技能方面十拿九稳可以超过他们很多,但是在勤俭节约这一点上,可就跟他们相差甚远。
邓建国忽地想到那个馒头不是自己所扔,心下顿感宽怀,定了定神,继续洗耳恭听。
冯文山语气还是那么沉重:”弟兄们,我们大部人都是农村苦孩子出身,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是劳动人民所给的。劳动人民那怕忍饥挨冻都愿意把我们养着,不为别的,就图国家能够安定,不受外敌侵犯。”
第239然的目光在战士们的脸庞上扫过,左手竖起,伸出食指点了点队列,凛然道:”我知道不少同志有个人小九九,来当兵不是单纯地为人民尽义务,更多的是讨生活,谋出路,这个我很理解,但是我必须强调,我们作为劳动人民的子弟兵理应珍惜他们的劳动果实,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这是根本原则,必须得坚持。 “
言及此处,冯文山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珠,战士们感怀至深,不少人的双眼已是目光潸然。尤其是陈瑞、陈广锐和赵永生,他们竟然悄悄地低头,任凭眼泪哗哗地流出眼眶。
邓建国斜眼瞥视身旁的刘远志,见他脸红耳赤,神情极是羞惭。
邓建国心头一动,当即窥测出那个馒头就是刘远志扔的,因为邓建国有好几次看见刘远志偷偷地把啃过两口的馍头扔到猪食桶里,他当时没有理会,一是考虑到会伤及刘远志的颜面和自尊,二是他自己也是个生活上贪图享受的人物。
要知道,邓建国虽然愤世嫉俗,鄙视刘远志这样沾名钩誉,虚伪龌龊,更玩忽职守的混世魔王,但也不愿去跟人家结怨架梁,懒得自寻烦劳。因此,在七连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带着战士们在训练场上拼命操课,除开会和晚上睡觉外,很少进连部,对刘远志也就眼不见的心不烦。就算碰面了,碍于情面,找根烟,打两声招呼,便应付过去。可以说,他自打跟刘远志相识以来,绝少在一起倾心吐胆地交流过。
这时,冯文山又把馒头举到战士们眼前,晃了晃,厉声道:”今天我暂时就不去追究这馍头倒底是谁扔的?我就当作是我冯文山扔的,我自己把它吞下去。”
邓建国一听这话,怦然心惊,知道冯文山跟自己一样,是个言出必践的热血汉子。当下定神一瞧,只见冯文山嘴巴一张,右手一把将沾满食物残渣的馍头填进嘴里,狠狠地嚼咀几下,硬生生地往肚里吞。
邓建国看着冯文山的鼓胀的喉咙,感到一阵揪心,更对冯文山主动承担责任,以身作则的崇高品质,钦佩得五体投地。
刘远志当下就惊呆了,神情木然,目光无神地盯着冯文山把馒头一口一口地往肚里咽。
战士们也一齐睁圆双眼,张大瞳孔。他们想象不出从猪食桶里捡别人吃剩下的馒头啃,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唯有赵永生一人神情淡定,望着冯连长啃别人扔进猪食桶的馒头,竟然忍不住流出口水来,丝毫没有厌恶的感觉,因为那种滋味对于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只不过他是偷偷摸摸,从未像冯文山这样当众来啃别人吃剩的馒头。
冯文山冒着被哽噎住食道的危险,狠命地吞下赃污的馒头,擦了擦嘴角边的残渣,大手一挥,几乎是怒吼着道:”下不为例,解散。”
解散后,很多战士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围着炊事班木屋旁边的猪食桶,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陈瑞愤愤地道:”他奶奶的个熊,扔这馍头的人是乌龟王八蛋,都是为了填饱肚子,混口饱饭吃才来当兵,老百姓宁愿饿肚子也要养着我们守边关,有的人居然还有脸皮干这等缺德事。”
他铁青着一张俊朗的面孔,恨不得把扔馒头的人骂个狗血淋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苦孩子,来当兵的初衷确实是为了混口饱饭吃,为了那贫苦得不堪重负的家庭能少一张吃饭的嘴,眼见这等糟踏庄稼人血汗的不齿行径,自然深恶痛绝。
张召锋瞪圆两只又尖又亮的眼睛,胳膊肘一碰陈瑞,皮笑肉不笑地道:”兄弟,说话可要留神,人家可是达官显贵,能跑到前线来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一起吃苦受累,本身就很委屈,你还这样说人家,难道不怕人家说我们这些庄户孙好生没水平吗?”
他说完,侧脸一瞅刘远志,脸庞上荡漾着一种鄙夷的笑意。
陈瑞怒声道:”奶奶的个熊,达官显贵又咋样,有本事上阵去跟敌人真刀真枪的干一下,他奶奶的,上战场拼命还得要靠我们这些庄户孙。”
张召锋含沙射影,陈瑞直截了当,两人都把矛头指向刘远志,不难看出,他俩也已经肯定扔馒头的人是刘远志。
此际,刘远志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极为难看,有种无地自容的样子。
战士们跟着起哄,怨骂之声不绝于耳,刘远志气得一扭头,仓皇地溜走了。
冯文山赶忙上前,用胳膊肘在张召锋的肋间一碰,示意他闭上那张经常招惹是非的嘴巴。
邓建国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冯文山连半点怀疑刘远志的意思都没有,只道那个吃军粮太久,忘记本份的战士所为。
冯文山余怒未消,责令今晚各班都要召开班务会,好好检讨和反省一下。
晚上,刘远志连澡都懒得去冲,瘫坐在办公桌前的藤椅上,脸色十分阴沉,右手夹着一根香烟,跟前的地面散落着好几个烟蒂。
邓建国在营地外面的小溪里洗过澡后,回到连部,看到刘远志愁眉锁眼地坐在那里吞云吐雾,知道他在生闷气,便没去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坐定。
一股熟悉的烟草香味扑进鼻腔,邓建国心神一颤,忍不住往刘远志的办公桌一张望,见上面赫然摆着一盒中华烟。他心头一动,便想问刘远志讨要一根来抽,转念一想,又觉得跟刘远志下话不值得,便作罢,掏出红塔山香烟点起一根,陪着刘远志一起吞云吐雾。
过不多时,冯文山也洗完澡回到连部,邓建国赶紧起身,递给冯文山一根烟,点上火,冯文山吸了一口,转身放下脸盆,刚想跟刘远志说话。
但见刘远志把头扭向一侧,冷然地道:我说连长同志,要是看我这个指导员不顺眼,明着向上面提出意见,把我调走不就得了,犯不着当着战士的面找我的不是。”
冯文山一愣,茫然地望着刘远志,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