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生心里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他忐忑不安,难以安然入睡。实在无法承受了,他索性便坐起身来,长吁两口气,穷尽目力巡视四周,战友们尽皆酣畅大睡,侧旁床上的陈瑞还时不时发出两下鼾声,有一个战友翻了一下身子,拉了拉蹬开的背子,继续呼呼酣睡,这个战友似乎很坦然,对即将爆发的战事漠不关心,敢情是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誓要去铁与血的战场上浑洒着鲜血和生命。
蓦然之间,赵永生心神一动,一句话有如击电奔星般闪过脑际。
“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这句出自古代大文豪经典名篇的豪言壮语,他在半年以前最后一次参加语文考试时还翻译过白话文,当时还没在意,此刻才算是真正领悟到其中的涵义。虽然他只是数百万人民解放军当中最为普通的一兵,无论身份和地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但是正因为有数以万计像他这样的普通小兵,有意无意地践行着这句古代哲人的至理名言,祖国才能不断繁荣昌盛,民族才能复兴,人民才能安居乐业。说得现实一些,正因为有无数的年轻战士无怨无悔地作奉献,才能使更多跟他同龄的孩子,在安宁稳定的社会环境中,乘改革开放之东风,扬理想之风帆。
言念及此,赵永生顿感无比的宽怀,热血隐隐地在心中沸腾,豪气冉冉涌向心田。便在此际,他忽然听到有人在侧旁小声地喊道:”小赵,还没睡着吗?”
赵永生一怔,转头一瞧,对面床上的三班长不知何时醒了,正侧脸看向自己。
他轻轻嗯了一声,稍事思索,便悄声地道:”班长,究竟什么时候才让我们去打仗啦?成天窝在这山区里,没完没了的搞训练,真让人闷得慌。”
三班长揉了揉睡眼,翻了一下身子,说道:”看不出来呀!你真够铁血的,很多像我一样的老兵都不希望有战争爆发,你急着想去与敌人拼命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哇!”
赵永生抓了抓板寸头,怫恻地道:”我们这批新兵下连的时候,首长们特意地召开誓师大会,勉励大家为祖国而战,不怕牺牲,英勇顽强,现在都快三个月了,一点要打仗的动静都没有,真憋死人。”
三班长长叹一口气,悠悠地道:”部队什么时候上战场,那是上面那些大首长考虑的事,我们都是小兵,没必要想得太多,只管搞好训练,做好打仗的一切准备,到时候,上级命令一下,我们不顾生命,奋勇向前冲锋就是了。”
三班长话音刚落,一个声音插口道:”这仗什时候打都行,反正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上级首长指那,我就打那。”
陈瑞被两人的谈话所吵醒,打上两个呵欠,说道:”这仗就是拖到明年打我也没意见,反正不是我们这些小兵考虑的问题。”
三班长道:”说得对,我们当小兵的就只做两件事,打仗和准备打仗,至于什么时候打,可不关我们的事。”
他说完,扭过头,瞥见赵永生上身****地坐在床上,生怕他着凉,便殷勤地道:”快躺下,盖好背子,牢山地区的气候有些邪乎,白天和晚上的温差很大,你身子骨并不结实,小心感冒。”
赵永生赶紧躺好,伸手一抓板寸头,豪迈地道:”班长说得对,我还真不能感冒,害怕到时候不让我上战场。”
陈瑞似笑非笑地道:”不上战场才好哇!免得去跟敌人拼命。”
陈瑞心知肚明,像赵永生这样初来乍道的新兵蛋子,没经历过战场考验,没闯荡过生死玄关,当然不知道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比如隆隆枪炮声直往耳朵里灌,子弹擦着身侧和头顶啾啾乱飞,滚烫的弹壳直往脖颈和裤裆里钻,四到八处都是子弹击中肉体的噗噗声,撕心裂肺的惨嗥声,垂死者奄奄一息的呻吟声,眼前弥漫着呛人喉咙的硝烟,遍地横躺着支离破碎的尸首,残肢断臂夹杂着血浆四下纷落……当他耳闻目睹到以上种种悚目惊心的恐怖情景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可是陈瑞却依然豪迈地道:”看着兄弟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我的良心会不安的,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个真正的军人,甚至连男子汉都称不上。”
三班长轻嗯一声,说道:”有志气,是个好兵,我没看错你。”
赵永生微微一愣,黯然道:”虽然我的身体素质不好,战斗技能也偏差,但我有决死的勇气。” 他一言未毕,一个刚自醒转的战友搓揉着惺松睡眼,嗔怪道:”别咋呼了,兄弟,打仗光凭血气之勇是不够的。”
赵永生心头一窒,腾地直起上身,豪气干云地道:”我知道我的战斗技能很差,但我绝不是孬兵,就算战死沙场,超码我也死得轰轰烈烈。”
赵永生这番话显然发自肺腑,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不料,他这么洪声一说,全班战友悉数被他的豪言壮语给惊醒过来。一个战士搓揉着眼睛,怏然道:”谁讲话这么大声啦,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另一个战士一掀背子,怫然地冲着赵永生道:”我说小赵,你平时训练不力,总拖咱三班的后腿,哥儿们看到你身子骨不够硬,都不怨你,现在连里天天搞训练,一天比一天累,哥儿们白天都累得要死不活,晚上想美美睡上一觉,你却说那些空泛的豪言壮语,吵得哥儿们睡不好觉,这太不够意思了吧。”
另一个战士气不岔儿地道:”小赵,班长和陈哥白天带领大家搞训练,忙里忙外,够累了,你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吧,别缠着人家陪你侃大山了。”
一时之间,宿舍之内,怨声载道,沸沸扬扬。
赵永生听到战友们的怨艾和责难,心里若千针钻刺一样,着实难受。
不错,他矢志当一名勇猛刚强的铁血军人,无奈身体素质太差,使豪情满怀,欲想在军营书写铁血青春的他迟迟不能遂愿,纵然班长善解人意,资深老兵陈瑞古道热肠,对他体贴入微,诚挚地帮助他,而他自己也在训练场上竭尽全力地拼命,弄得遍体鳞伤,可是在短时间内收效甚微。
不久之前,在全连的射击考核当中,他表现不佳,致使成绩素来在全连名列前茅的三班垫了底,战友们便开始对他抱有怨艾之意,只不过始念他已经倾力而为,班长和陈瑞对他毫无怨言,故而才彼此心照不宣,如今战友们都被高强度的军事训练蹂躏得体竭力衰,迫切需要养精蓄锐,以备天亮后再度承受煎熬,而他却一个劲儿地同班长和陈瑞侃大山,还洪声高喊豪言壮语,害得战友们睡不成安稳觉,一气之下,郁结在心里的怨言,便如火山烈焰一般迸发出来。
三班长最能体谅赵永生的辛酸和无奈,知道他满怀铁血豪情,却无法得遂所愿,本就郁闷之极,想找人倾诉一下内心的愁闷和苦恼,无意当中搅扰了弟兄们的酣梦,是以遭至大家的不解和责骂,便连忙坐起身来劝大家,说道:”好了,兄弟们,别吵了,这事不怪小赵,是我睡不着觉,主动要他陪我吹牛的,你要骂就来骂我好了。”
陈瑞见赵永生赤着上身坐在床上,右手狠命地抓挠着板寸头,形态大是歉疚和愧痛,惟恐弟兄们的怨骂挫伤了赵永生脆弱的自尊心,便一坐起对弟兄们说道:”弟兄们,先别闹,听我解释好吗?”
陈瑞在三班落脚不足三个月,但军事素质无人能及,为人相当热诚,毫无恃才傲物的架子,可谓深得人心,弟兄们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他这么一劝阻,弟兄们很是听话,立马就默不作声了。
陈瑞叹息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是样的,我和班长都睡不着觉,想找人说说话,小赵也正好是醒着的,所以我们就拉他来作陪,无意中小赵的铁血激情被我们给激发起来了,所以才大声喊出了那些豪言壮语,吵醒大家睡觉。”
他稍事一顿,右手一伸,指着赵永生,郑重地对弟兄们说道:”小赵其实是个好兵,虽然他身体素质不好,但他咬牙坚持训练,始终不放弃,不退缩,你们也应该看得到,他一身都是伤,我相信将来在战场上,他拼命的劲头一定不比我们全班任何一个人差。” 他说完也不理会弟兄们的反应,倒头便欲睡去。
三班长接口道:”陈哥说得对,小赵来当兵既不为入党提干,也不求套转志愿兵,只是出于一腔热血,想成为一个铁血军人,为祖国尽尽义务,他体质不好,进步很慢,这是正常现象,我们大家应该热心帮助他,对不对?”
弟兄们都沉默不语,显然已经愿谅了赵永生。
三班长见好就收,向兀自发愣的赵永生招了招手,说道:”睡吧!小赵,明天还要进行突击射击训练,你身子骨不好,小心真着凉。”
赵永生深感宽慰,嗯了一声,跟着班长一同躺好,双眼泪水涟涟,阵阵暖流犹似狂涛在心中激荡。
是的,身子骨不够结实的先天性缺陷,令他疾首蹙额,致使铁血军人的梦想短时间内难以实现,就算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拼死拼活地训练,但在素来垂青勇兵强将的硬骨头七连里,他始终是一个孬兵,好在三班长和陈瑞正眼看待他,激励并竭诚帮助他成为一个好兵,令他心中的热血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来愈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