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个从我老家走出去的屈八,就连我那当过兵贩子、走南闯北、三教九流无不结识的叔爷都不认识。因而当我叔爷跟着老舂来到紧急会议地点,老舂仍然以乡人的礼性,向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几个人抱拳打拱,说哎呀呀,各位老人家,害你们久等、久等了,接着将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介绍给我叔爷,说,群满爷,这位就是屈八屈先生,屈先生也是我们真正的老乡……他一说“是真正的老乡”,我叔爷立即用那只残留着余光的眼睛,将屈八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
“什么真正的老乡,我们这老街方圆几十里,哪里有姓屈的?我怎么不晓得有一个屈八?”
按照我们老家人的礼性,我叔爷这话就是没有一点礼性。同样,如果按照我们老家人的礼性,尽管我叔爷出言不逊,这位屈八先生也得礼性地、慢慢地做一番解释,把个来龙去脉讲清楚。而且在解释之前,得说明对我叔爷那不礼性的话毫不介意,因为知道我叔爷这个“老人家”是当过兵、吃过粮的;当过兵吃过粮的人,讲话是要冲一点的。可屈八先生回答的是:
“我这个屈八你当然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但许老巴你应该知道吧?”
屈八先生这话同样未依礼性之序,但他这话一出,我叔爷立即说道:
“许老巴?!你是说十年前许家寨的那个许老巴?”“对,我就是那个许老巴!”
“你是当年的许老巴?!”我叔爷惊愕了。
我叔爷能不惊愕?因为当年十七岁的许老巴,曾是老街及四乡无人不晓无人不知的“名人”。只是对他这个“名人”,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讲法。一说他是条头上已经长角的青龙,只要碰上风霆雷暴,就是个上天的角色;一说他是个冤孽,谁家若摊着他这么个“好崽”,谁家就该倒霉。
许老巴的出名是缘于一个黑夜。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夜,天黑得就如同一口倒扣的铁锅,把一切都扣在锅里捂得严严实实,使人看见的除了一片漆黑还是漆黑。
就在这黑沉沉的夜里,许老巴那十六岁的妹妹被土匪吊了羊。
许老巴的妹妹名叫许伶俐,人都喊伶俐女子。
伶俐女子这名字好听,比他哥哥“老巴崽仔”不知要好听多少倍。然许伶俐这名字和许老巴一样,是他父亲随口取的。许老巴生下来时,他父亲并没给他取名。他父亲说取名着什么急呢,猫啊狗啊都有个名,还怕人没有名?到时候发了财,就叫许发财。他父亲一心盼着的是发财。可到得儿子三四岁时,盼着发财的依然没有发财。他母亲见儿子没有个大名,便催着要自己崽仔的名字催得急,偏儿子说话有那么一点结巴,他父亲便不耐烦地随口说,好好好,要取名就取名,他既然讲话结巴,就叫许老巴。他母亲虽然嫌这个名字不好听,可丈夫是天,自己是地,给儿子取名是“天”的权力,女人这“地”只有听从的份。他母亲只能在背地里嘀咕:“老巴、老巴,想要他一世结巴啊?!”然而,自从给儿子取名许老巴后,家里开始发了。他父亲乐得哈哈的,说这是天意天意,若是早给他取名许发财,这财兴许就发不起来。你看那些取名旺富旺财的,有一家旺起来么?名字还是要随口取,取得贱,越贱越好!
许老巴父亲这话旋为八字先生以“理论”证实。家里发起来后,他请了位八字先生来给儿子算命。将许老巴的生庚时辰一报,八字先生将“四柱”一摆,吩咐取红纸笔墨来。
八字先生执笔蘸墨,在往红纸上落笔之前,对许老巴父亲说,你儿子这命,是个值好几升米的命,若真要我直言,那几升米是不能少的。许老巴父亲虽然舍不得,但极想知道儿子的命,遂以豁出去的架势,点头应允。
八字先生便在红纸上写下许老巴的八字,但见各个时运段上,“劫财”累累。八字先生说,你儿子这个八字就硬啦,你看那么多“劫财”却依然劫不倒他,就是多亏你老人家给他取了个贱名,“名贱而实贵也!”若没有这个贱名,唉,那话,我就不好说啦。
“每逢时运到,总有劫财来。这‘劫财’,不仅是指财运被劫,官运亦碍,主他一生多波折。”八字先生解释说,“只是逢凶皆能化吉,三十岁后,大运连连,如潜龙出水,不中状元也当官。”
八字先生说许老巴“名贱而实贵”这话,许老巴父亲听得心里舒畅;说他儿子“不中状元也当官”,他不太相信。这山里伢子,到哪里去中状元?到哪里去当什么官?但八字先生说他给儿子取那贱名取得好是算准了,说得在理。许老巴父亲便实践诺言,打发了好几升米。只是那几升米,打发得他心里实在疼痛不已。
女儿出生后,父亲当然就更不会急着取名了。一来是这女儿本就不用取什么名,一个女人家,要什么名字呢?长大后嫁出去,入夫家的家谱都是跟着男人姓氏而写的,若嫁给姓苟的,就是苟许氏。通地方如是。二来他想着和许老巴一样,到时候随便喊个什么名字,说不定更能发。到得这女儿会说话后,和哥哥相反,口齿格外伶俐,他就给取了个许伶俐。许伶俐这名字不但让人觉得好听,而且让他的家越发越大。
这家越发越大,他的吝啬也越来越有名。
许老巴父亲的吝啬不但在八十里山是出了名的,在白沙老街都出了名。家里装满了一仓一仓黄澄澄的谷子,却只准许家里人吃苞谷棒棒,以霉豆腐下饭,除非过年过节才舂几升谷子煮饭吃,炒几个荤菜。买田买地是他唯一的心愿,也是他认定永世兴旺的唯一根基。
就在许伶俐被土匪吊羊的那天夜里,吃晚饭时,天已墨黑墨黑,可她父亲绝不准许点燃那盏豆油灯。他说吃饭就吃饭,点着个灯干什么?不点灯吃饭倘若有谁吃进鼻孔里去,他从此再也不姓许。全家摸黑吃饭时,他又念叨起他的发家经,说发家之难好比黄花女的奶子发奶,败家之易就如同崽吃娘的奶。“崽卖爷田心不痛呢!”他说,“凡事不节省还行?!”
吃完饭,这位父亲大人亲自抹桌子。他家只在农忙时雇有帮工的男人,女工是绝不请的。他有女人,有女儿,不惟要包揽家里的活,还要干外边的。女人和女儿对他来说,只是些能和他同桌吃饭的帮工而已。但抹桌子他必亲自动手,他怕他的女人和女儿糟蹋了掉在桌上的饭粒。
他抹桌子是先伸出左手,以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指头在桌上摸捏,将掉在桌上的饭粒和菜屑捏起,捏成一团塞进嘴里,然后再使右手抓着的抹布往桌上抹。这回他捏着捏着,竟然捏着了一团稀软的东西。他就破口大骂:
“吃多了的,塞×眼的,这么大一坨霉豆腐掉到桌上都不要,硬是要把这个家败掉!”
他边骂边将那“霉豆腐”塞进嘴里。一入嘴,不由得“哎呀”一声,忙往天井跑,跑到天井边,“哇”地一声大吐起来,将吃进去的全吐了出来。
他塞进嘴里的是一坨鸡屎。
这鸡屎不知是在吃饭前抹桌子没抹干净留下的呢,还是吃了饭后哪只鸡于混乱中跳上桌子留下的?反正是没点豆油灯,一片黑暗中搞不清。
许伶俐咯咯地笑,笑得腰都直不起;许老巴也笑,但不敢笑得那样放肆。
许伶俐在咯咯地笑时,她父亲已吐净了腹内的苞谷粒粒和霉豆腐,吐净后复大骂,这回是点着女儿骂,凡有关女人的痞话全骂了出来,仿佛被骂的不是他女儿,而是该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妇。他虽然没骂许老巴,但已觉出那鸡屎来得有点蹊跷。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点怕这个讲话依然有点结巴的儿子。结巴儿子看他的眼神,有时竟如同豺狗子那样令他不寒而栗。
他父亲每当看到儿子那像豺狗子一样的眼神时,就想起八字先生说的话,这小子硬是个命硬的克星,幸亏给他取了个极贱的名。
他父亲没想到的是,女儿的命虽然不硬,但那名字起得太好,败家的起因在这女儿身上。
当下父亲的脏话骂得许伶俐拔腿就走,走时只对她哥哥说了一句话:
“我今晚到晒谷坪睡觉去,随他骂个通宵,看他有好大的气力!”
山里女子胆大。胆大的许伶俐一个人睡到嗮谷坪旁用以看守谷子的草屋里。就在这间草屋里,她被土匪吊了羊。
许伶俐被抓走后的第二天,一个樵夫带来土匪的口信,要许伶俐父亲拿大洋五十块去赎人。期限三天。
樵夫将口信送给许伶俐父亲时,急得不住地说,你老人家,快想法子筹钱吧,没有现钱就赶快卖谷,卖了谷子快去救你女儿啊!樵夫以为他家里只有谷子没有现大洋。
许伶俐父亲却一声不吭。
那樵夫如同搬救兵解城下之围一般再三恳求,说土匪不是要你女儿,只是要用你女儿来换五十块钱,你老人家只要把钱送去,你女儿就会回来的,若舍不得钱,那土匪是真会撕票的,你老人家如果在三天内凑不足钱,我再去和土匪说,请他们宽限几天,总之你老人家先得松口,先得答应给钱……樵夫说着说着忍不住掉下了泪,说那么好的一个女儿,你老人家怎么就不着急呢?但无论樵夫怎么说,这个做父亲的反正是一声不吭,不愿发“一兵一卒”。最后那樵夫只气得恨恨地将挑柴的千担往地上重重地一戳,长叹一声,说世上没见过这般无情无义的人,那女儿只怕不是亲生的。走了。
樵夫走后,这个父亲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狠狠地抽旱烟。
伶俐母亲闻讯赶来,要他快把大洋拿出来。家里的现钱都归他收着,藏在哪里谁也搞不清。
伶俐母亲又是哭,又是嚎,可这个做父亲的依然只是狠狠地抽旱烟。
在地里干活的许老巴跑回来,将叼在他父亲嘴上的旱烟一把扯掉,往地上一扔,吼了起来,说:“到这个时候了,你、你个老、老东西还不把钱拿出来去救人,你、你真的要钱不要人啊?!”
许老巴一吼,他父亲跳了起来。他父亲吼道,你个扁毛畜生,你还想打你爷啊?!
父子俩皆发横对骂起来。儿子骂父亲才真是个畜生,宁肯把钱藏着沤烂也不去救人。父亲骂儿子是忤逆不孝,想要把他逼死……
父子俩一对吵,母亲又赶紧两边劝。劝做儿子的让一让,劝做父亲的别这样……劝来劝去不见多少成效,猛地往地上一躺,双脚乱蹬,喊,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见母亲躺在地上,许老巴赶紧去拉母亲,等于一方先“停战”,做父亲的便也“撤退”,只是喃喃地说,你们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许老巴父亲独自坐到个角落里,卷他的旱烟、抽他的旱烟,想。
许老巴父亲想来想去下不了决心,五十块大洋,等于要了他的命!
许老巴见父亲依然不松口,又要朝父亲冲去,他母亲忙拉住他的衣服,说:“崽啊崽啊,只能和你父亲好好地讲,吵是没有用的,待我去、我去。”
许老巴母亲走到他父亲身边,只听见他父亲自言自语:
“五十块大洋、五十块大洋……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能值五十块大洋?”
许老巴母亲正要开口,他父亲挥挥手,要她莫打岔,容他独个儿好好想。
在许老巴父亲的“好好想”中,日头,已照进这个名号寨子、实则就是个立在山坡坡上的院子里,悄悄地移出去,移到西边山坡,最后缓缓地落了下去。
当许老巴再也控制不住,正要吼着向他父亲冲过去时,他父亲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父亲缓缓地站起,低沉地发出了“第一号令”:
“今晚上煮餐好饭吃,炒块腊肉,明天就卖谷、卖谷!”
发完号令,又兀自嘟囔不已,这个家反正是要败了,就要败在忤逆不孝的崽女手上了,趁着还没败完,咱自家也先吃餐好的!
晚上,他父亲又发出了“第二号令”,说他虽然同意了卖谷,但如何卖,必须依他的。去找买谷的顾主时,不能说伶俐女子被吊了羊,不能说这谷子是为了救人,才能卖出个好价钱,才不至于被人家趁机压价“打劫”。谈价,得由他亲自谈,许老巴和他母亲都不能多嘴。
吊羊三天期限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许老巴请来几拨雇主。但来一拨人,和他父亲的定价谈不拢,走了;再来一拨人,又谈不拢,又走了……到得天快黑时,好不容易谈拢了一家,答应第二天带钱来挑谷。
这天晚上,许老巴父亲围着自家的谷仓转圈圈,一夜没睡。他的心,为了这黄澄澄谷子就要归人家,在滴血。
第三天,许老巴大早就站到寨门外,扯长脖子望着那条进寨的山路,盼着挑箩筐、推独轮车的快出现。可他等啊等、盼啊盼,直到太阳立在头顶,也不见带钱买谷的人来。
晌午过后,终于来了一个人,却是来讲“信用”的,说是他家主人考虑再三,这谷,还是暂时不买。为了别让你老人家等,特意要他来专程走一趟,说一声。“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老人家可以另找买主。
许老巴和他母亲急了。他父亲却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
接下来发生的,是许老巴逼着他父亲快把现钱拿出来,这回他父亲任凭他起吼,只是独自嘀咕,说他也尽到对女儿的情分了,他已找人来买谷了,可这谷子卖不出去,就怪不得他了,要他拿现钱他是拿不出,你们有本事你们就去寻,只要寻出现钱来,你们就拿去给土匪……
许老巴和他母亲翻箱倒柜寻现钱,硬是一块钱都没找出。
三天期限,过去了。
到得第四天上,许老巴父亲说,今天就是有人来买谷,那谷子,也一粒不卖了。人死不能复生,只有为女儿超度来世了。
他父亲已在心里划算好,做个热热闹闹的道场,只要几块钱。比之给土匪的五十块,可就省了四十多块。
吝啬至极的父亲做了一场“圆七”的道场,用来超脱许伶俐的亡灵,以便她在阴间平平安安,尔后转胎再降生于人间,享受荣华富贵。那场道场的规模令许多老人赞叹不已,说许老人家的女儿也算有福,虽然早早地没了,但那么大的道场,啧啧!
就在那场规模颇大的道场完后不久,一把天火将许老巴父亲的寨子烧了。那天火好凶呵!只见得一团火球“轰”的一响,从天而降,舔出无数火舌……
火是越烧越大了,然救火的人终不多,俱说那是许伶俐冤魂燃起的天火。天火,可是扑得灭的么?
天火终于熄了后,许老巴不见了。他父亲方知那火是自己儿子那个冤孽放的。
许老巴在他父亲去取现钱做道场时,偷偷跟踪,发现了父亲藏钱的地方。那里边,白花花的银洋一摞一摞,别说是五十块,五百块也有。
许老巴等他父亲走后,钻进藏钱的地方,抓几把大洋放自己身上,而后点燃一把火……
许老巴放火烧自己父亲寨子的事立即传遍山里山外,成为无人不论,无人不议的人物。有说他放火放得好,那么个要钱不要人的东西,寨子活该被烧掉;有为他父亲叫屈的,说五十块大洋得卖出多少石谷啊,也怪不得他老人家舍不得;有叹惜伶俐女子可怜的,说她就不该是个女子,若不是个女子,无论土匪要多少钱,父亲也会拿出来的……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说到许老巴,说此人日后若成了官府里的人,肯定六亲不认;若成了山大王,则绝非只要五十块大洋赎人的土匪可比。
然而,许老巴自从跑了后,再也未在家乡露面。谁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干些什么营生。久而久之,许老巴火烧他爷老子村寨的事就没人提了,许老巴也就被人忘了。
许老巴虽然被人忘了,但只要地方上又出了新的什么诸如儿媳妇总算熬成婆,将“退位”的婆婆关在猪栏里,饿得婆婆与猪抢食之类的事,热议时,就会想到许老巴,因为这些总不如女儿被土匪吊羊、父亲惜钱见死不救、儿子放火烧他个卵打精光那样,难得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