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
为保卫家园
与入侵日军战斗过的
日渐不存的
山民
一九四五年季春。扶夷江那本已暖和了的江风,忽然又刮得人脸上起苦瓜皮皱褶。
这天晚上,一条黑影如做贼似的,沿着白沙老街那条被日本人纵火烧了几天几夜、但依然存在的青石板街道,溜进了一间被烧毁、重建不久的铺房后面的杂屋。
这间重建的铺房,就是在头一年“走日本”时被烧掉的“盛兴斋”——我母亲和父亲将它重新建起来后,依然保留“盛兴斋”的名号不变。
“盛兴斋”后面的杂屋,住着我那瞎眼叔爷。
我叔爷自从在衡阳血战中被炸瞎一只眼睛,于衡阳城陷后侥幸救得一条命、逃回老家后,再没有人来找过他。
有谁还会来找他呢?一个顶替壮丁去吃粮的兵贩子,尽管他自己说他是在夺鬼子的炮时被炸瞎的眼睛,尽管他自己说衡阳血战的那个惨烈……但老街人都不相信。没人证明。他的那些兵贩子弟兄们,都死了。就连守衡阳的第十军,也没了。
我叔爷似乎对世事已经看穿,他除了一天混两餐饭吃外,便是躺在这间杂屋里,不论白天黑夜,足不出户。起始,街坊上的人爱说,那林满群、群满爷呢?怎么难得见到他的影了?但说得多了,也就不说了,把他忘了。
我叔爷躺在这间杂屋里,从来不闩门。他懒得闩。闩门干什么呢?莫非还会有土匪、强盗来打劫?莫非还有贼来偷他的东西?土匪、强盗、贼若找上他,只会自认晦气。
“吱嘎”一声,用青棡木扎就的沉重的杂屋门被推开了。黑影闪进了屋里。
躺在用土砖架起的“床”上的叔爷,听见了那声“吱嘎”。但他一动不动。他心里暗暗好笑,终于有“梁上君子”来光顾他了。他倒要瞧瞧这位“梁上君子”能从他这里捞到些什么。
杂屋里自然不会点灯。溜进来的人于黑极的空间,一时什么都看不清。
“群满爷、群满爷。”黑影竟悄悄地喊我叔爷。
我叔爷依然不作声。他只是用那只尚留有点余光的眼睛,盯着黑影头部兀现的一圈白。
黑影身穿黑衣黑裤,但头上扎了块白汗巾。只这白汗巾,便说明他非“梁上君子”,而是乡邻。哪有夜里出来干偷摸勾当的“贴”个显眼的“标签”呢?我们老街及老街附近乡里的人,春冬之时,头上总爱以长布绕额头箍几个圆圈,说是怕江风吹晕脑壳。那绕额头而箍的长布叫做包头布,包头布或灰或青,为染色的粗丝绸布,但出外干活或无钱买染色粗丝绸布的人便用汗巾代之。
来人一开口,我叔爷已经知道是谁,但他还是不吭声。
“群满爷,在屋里吗?”来人一边继续轻轻地喊,一边摸出洋火,“嚓”地划燃一根。
火光一亮,我叔爷迸出一句:
“老舂,你是找错地方了吧,你找相好该到城里去。”
我叔爷从衡阳血战捡回一条命回到老家后,白沙老街已遭日本兵的洗劫,老街全被烧毁,躲进神仙岩的百姓全被日本兵用烟熏死,侥幸活下来的女人已不多……故而我叔爷说他找“相好”该到城里去。这“相好”的意思又不光指情人,也指倚门卖笑的堂板铺女子。
老舂是来人的一个外号,因为他专靠帮人舂米过活,也就是打短工。打短工比做长工自由,帮一户人家舂完米,得几个零钱,又有人来找时,想干的话去干一下,不想干时,委婉地推脱,上城里玩去了……到得无钱买米下锅时,再去找人家帮工。他人长得高大,有一身劲火,人家踩碓舂米全靠右脚,他左脚右脚“左右开弓”。那“舂碓”在乡人的话里又有暗指男女之事的意思,他这个光棍便得了个老舂的外号。
老舂突然听得从杂屋角落里传出的这一句,反而吓了一跳。
老舂忙说:
“群满爷、群满爷,别说耍话子,我找你有急事。”
我叔爷说:
“找我有急事?鸟急事!我群满爷现在成了瞎子,任什么急事也轮不到我。”
老舂就说是要请他去议事,议的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叔爷说:“什么议事、议事,那在外地方叫开会!老子吃粮时在队伍上开过会,现在不吃粮了,什么鸟会都不去,别拿人命关天来唬人,老子见过的死人的事太多了,在衡阳战场上,那人是一片一片地倒下……”
我叔爷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这一说开,就有点止不住。
老舂忙打断他的话,说:“对、对,是开会,是个十万火急、非要请你去才能开的会!”
“为甚非要请我去?”
“你是打过衡阳血战的人啦!”
老舂这么一说,我叔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总算有人记得他是在衡阳血战过的人了。
我叔爷本要大发一番感慨,他妈的老子在衡阳为国卖命,他妈的老子和日本人死拼,他妈的老子的弟兄们全死光了,他妈的老子总算捡回一条命(我叔爷在衡阳血战的事见作者所著《兵贩子——抗战三部曲之二》),可老子成了瞎子,老子这瞎子回来却连个抚恤都吃不到……然而,他说出来的却是:
“行,你老舂是头一个来找我的。我就看在你这‘头一个’的面子上,跟你去参加一次什么紧急鸟会。”
我叔爷原本在这白沙老街是个甚事都无所谓,只要能“搓”到一餐饱饭吃,或赚到几个零花钱,从来就不讲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人,所以他才会当兵贩子。然而他这个兵贩子从衡阳血战回来后,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以参加衡阳血战为头一脸面的人。如若有人说他或他的弟兄们在衡阳打仗的半点不是,他就会和人拼命;反之,他立即视人为生死兄弟。老舂虽然没夸他,但说了句“非请他这个打过衡阳血战的人去”,他当然就已经有了面子,而且得给老舂面子了。
我叔爷从土砖“床”上爬起。老舂又划燃一根洋火,找油灯。我叔爷要他别找,说他这房里从来就没有油灯,他也不需要那什么油灯。
“这就是瞎子的好处。”我叔爷说,“我一个半边瞎子,省了好多油钱。”
我叔爷跟着老舂走出杂屋,往那个会议地点——一座废弃的乡下祠堂而去。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这个由乡人组织召开的紧急会议,竟然又使他碰上了在衡阳血战时的死对头——原属日军第十一军的第六十八师团!
1945年季春,这个第六十八师团,在日军即将发动的“芷江攻略战”中,又担任左翼攻击队的主力,其进攻的第一目标,就是我的家乡——新宁县城。
日军大本营所称的“芷江攻略战”,即雪峰山会战。雪峰山会战系抗战期间中国军队和侵华日军大规模会战的最后一战,又称湘西会战。
日军自上年春实施“一号作战”后,占领了粤汉路,又以极其惨重的代价攻陷衡阳,占领湘桂路,攻势确乎凌厉,自四月到九月,连克河南许昌、郑州、洛阳、湖南岳阳、长沙、衡阳、东安、零陵、宝庆(邵阳)、新宁。继而攻陷广西全州、桂林、柳州、宜山、南宁。但就如我们家乡人所说,日本人打进广西,那就快完蛋了——“日头到了西边,焉有不落之理”?!我们家乡人的这种讲法,虽然是如同测字,似乎牵强附会,却是曾经过历史验证的,想当年,长毛金田起事、永安建制、围桂林、取全州、攻新宁,欲取道扶夷江,水路直下宝庆,尔后北上;我们家乡的江忠源训练起湖南第一支团练,蓑衣渡一战,打死南王冯云山,长毛不得不改道北上。江忠源的“团练之法”为曾国藩袭用,遂成湘军。然而,当江忠源以累累战功直做到巡抚,去守庐州时,我们老家人就说,江大人万万不可守庐州。为甚?我们老家人念“江”为“钢”,云:“钢入炉中,焉得不化?!”江大人不听,硬要守庐州,结果呢,可不就在庐州死了!
我们老家人对日军进占广西的“预言”,当然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精神安慰法。然而,日军的实际战况却似乎正在验证着这个“预言”:是年,日军企图打通大陆作战的愿望并未真正实现,湘桂和粤汉两条铁路不断受到中国军队的袭击与破坏,未能通车。相反,日军的战线越拉越长,兵力已严重不足,且其所占领地之军事要点、运输线,不断遭到中美空军的轰炸:
五月二十二日,江西遂川日军兵站被炸。
七月九日,日军设在湖北监利白螺矶的三个大型机库遭到袭击,一百一十架飞机被击毁;二十四日、二十八日,白螺矶又遭两次空袭,五十四架飞机被毁。
自七月下旬到九月,日军在新市、汨罗、岳阳的兵站、基地均遭轰炸,湘江江面的一千多艘日军运输船只及大型铁甲舰被炸毁,数千名日军被炸死;衡阳的六处供应站遭轰炸;长沙南站、衡山、祁江等地的日军军车、货车二百多辆被炸毁;主要公路桥梁、铁路桥梁皆遭轰炸……
日军不仅陆路运输陷入停顿状态,就连长江和南方的航运也陷入瘫痪。
其时,日军已占领浙赣铁路沿线所有机场,又已占领衡阳机场,那么,这些来轰炸的中美空军到底是从哪里起飞的呢?
日军大本营断定中国还有一个秘密机场,但这个机场到底在哪里?一直到民国三十四年初,即一九四五年一月五日,汉口机场被美国第十四航空队袭击,日机四十九架被炸毁后,才获悉原来在湘西芷江。
芷江机场为中美空军的秘密前进机场。民国三十三年夏初,援华美军已大批来到芷江,在芷江七里桥、竹坪铺等处分别设立“美空军司令部”和“美军后勤司令部”,驻扎芷江的中美空军有空军第一路司令部、第一轰炸大队、第四战斗大队、第五中美混合大队。各型飞机停驻达四百多架,美国的地空人员有六千余人。中美空军就是以芷江机场为根据地,不断起飞对平汉、津浦、粤汉及湘桂各铁道及长江航运进行轰炸。
芷江机场,成为日军的心腹大患。于是,日军大本营决定孤注一掷,发动“芷江攻略战”。务必要合围芷江,夷平中美空军基地。
日军从湘中起兵攻夺芷江,非跨越雪峰山不可;而中国军队要确保芷江空军基地,就非阻敌于雪峰山以东不可。
南起于湘桂边境之大南山,尾翼倾伏于洞庭湖区的雪峰山,南北绵延七百余里,东西横跨二百多里,主峰海拔近两千米;主峰以下,千米以上峰峦岭脊则若潜龙隐伏、重峦叠嶂、沟壑纵横、道路险峻、密林丛丛,为匪盗出没之地……素有“雪峰天险”之称。
中国军队就是要凭借雪峰天险,将来犯之敌歼灭于雪峰山东麓。邵阳、隆回、洞口、新宁、武冈、洪江、芷江、辰溪、沅陵、黔阳、溆浦等地区遂成主要战场。
新宁,是此次会战的南部战场最先打响之地。
日军以摧毁芷江机场为目标的“芷江攻略战”,由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刚升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的冈村宁次亲自部署,合围芷江总指挥则为日军第二十军团司令官坂西一郎。
日军的兵力为五个师团、三个混成旅,以及伪和平军第二师和特种部队、战车部队等,总计八万多人,兵分三路,采取分进合击——两翼策应、中央突破的战术,企图合围芷江。冈村宁次另从东北调来五个战斗机中队、一个轰炸机队,飞机一百三十五架,用以抵抗中美空军的攻击和掩护后方运输。
应该指出的是,日军用以合围芷江的这五个师团,兵员已远未足额。如果按照其足额兵员计算,则兵力何止八万。故有一说,雪峰山会战日军兵力达二十余万。这“二十余万”,当以日军师团足额兵力而言。其实日军在中国大陆的兵力早已捉襟见肘。雪峰山会战中有不少日军士兵为从日本本土新征而来的十六七岁的少年,由此便可见一斑。
日军以集结在宁乡、沅江的第六十四师团、独立第八十六旅团、伪和平军第二师为右翼攻击部队;以集结于邵阳、永丰地区的一一六师团、第四十七师团为中央突击队;其左翼攻击部队则为集结于新宁近邻东安、全州的第六十八师团之一部和第三十四师团主力。
日军的这个第六十八师团,就是曾围攻衡阳的主力师团之一。而同样作为左翼攻击队的第三十四师团,亦是攻打衡阳的总指挥、第十一军司令官横山勇的下属。左翼攻击队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攻占新宁县城。
因而,我叔爷倘若又参与支援新宁县城保卫战的话,那么,他所面对的敌人,就全是在衡阳血战中打死他的弟兄们的仇敌。只是他在跟着老舂去参加什么紧急会议时,根本就不知道日军要向新宁进攻,更不知道上述的所有一切。
我叔爷虽然不知道这一切,但这个紧急会议的召集人,一个名叫屈八、在我老家已经消失多年的人物,却知晓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