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正殿，宋祁照着往日规矩，在神案正中摆放的紫铜卧香炉中敬了三炷香，而后朝着最上方供奉神像的丈高石龛行了一礼三叩，临了不忘念句“常焚得清静”的臣香文。
方要绕过照壁行入献亭，玄老就神采奕奕地背着手，微闭双目从耳殿走了出来。
“且慢。小家伙，你不是一直想学道术吗？今日老道便破例作你的执笏人。”
宋祁回头一看，极感诧异:“玄老这是怎么了？竟然舍得脱下那件垢腻的袍子了？还用了无根之水沐浴？莫是今日约了对岸三茹庵的俏尼，学那簪花文人破船载酒，弄盏泛流？”
“别磨磨蹭蹭的，唔？我看看，你这身子真TM干净，俗世沉浮，竟然未染尘埃？有点秃驴琉璃宝身的潜质。不过，比起老道我的无上道身，你要走的路还远着呢。”玄老刚才还有些高人风范，不经意间又露出市井猥琐的神情。
宋祁摇了摇头，问道：“玄老，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别多问，我还能害你不成？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玄老说完便闭口了，径自在神案上重新摆了香烛法器，又登上放置石龛的半截雷纹云台，嘴边不知念叨着什么，末了，用一杆磺尾拂尘轻轻扫落不知多少年的积灰，久久站立不语。
一抹悲怆袭染在这个之前还放任无拘、怒骂嬉笑的老道身上，宋祁这才发觉，陪伴了自己一年多的老道也显迟暮了。
目光少倾，藻井镂隙间中漏下的曦辉中飘舞起镀上了金色的飞尘，老道近前的石龛上，露出繁复阳刻符文，似虫书玺印，古朴无华。
宋祁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待要看个究竟。
却听见玄老低声道：“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声音略显低沉，仿若陷入久远的回忆：“没错，这石龛上所书真文便是我让你曾经研读的《易数钩隐图》，虽凤篆龙章，稍显晦涩，但几经通读，你应该也能窥其一义，我门五术，符、法、兵、茅、卜中往往数术相连，夙有薄名，即便一术在手，也能名动古今，役使鬼神，辟道著法亦非妄谈！那****我初见，我知你终非我道门中人，但我得承认，即便是九州遗海、古城绝地的天才妖孽中，在童龀之龄，也难以寻出如你这般身负大毅力，大隐忍，大道根的人来。所以，我思虑再三，以一年为限对你进行考核，你没有让我失望，并且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
听了玄老的赞誉，宋祁未露半点沾喜。
三年前，太尉府血洗，所有遗孤都被绝灭了道种，投入内城远郊那臭名昭著的阎提大狱。
碍于武圣敕令，罪臣幼儿只要不满九岁，一概留而不杀。
在大狱中，一些暴戾的狱卒最喜虐人。看到足有三四十号新囚来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更加变着花样折磨宋祁他们。
先给你上全了木枷、锁镣、胫钳之类的刑具，不论罪名性别，一股脑儿把你塞进一个四合院式的内监，四面无窗，空气不流通，憋着鼻子吸一口气，都是陈年的饭馊矢溺味儿，阴湿污秽，浑然不像人住的地儿。
至于吃饭，则三餐减一，汤饭减半，先把你饿个面黄肌瘦，消消这些公子小姐的细皮嫩肉再说。
之后，隔三差五就在半夜里往宋祁他们大牢里丢花花绿绿的蛇虫或腥臭的死猫死狗，非得搅地你彻夜难眠，拿“熬鹰”那一套儿把你训得精神呆滞、服服帖帖才算完。次日，还早早把你哄起来，进行所谓的“清人头”。一些同被囚禁的贵公子尚有衷心奴仆在外侍奉，时不时给狱卒孝敬上一些“常例钱”，如此便可以免除以上的滋扰，安安生生度日了。
宋氏一众遗孤，九族都被抄了，无财消灾，在大狱里只能忍声吞气了。
作为家主唯一血脉，宋祁年龄差不多又最小，即便那帮狱卒对狱里的新囚瞧不顺眼了，想找个由头把谁拖到刑房里滥用一顿拶指或臀杖的私刑，众人也会牢牢把他护在中间，不让他受半点伤害。但反而让宋祁内心备受煎熬、自责，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为什么这帮恶汉可以任意拿他们撒气。
其中一些官家遗孤，虽然落魄囹圄，但仍然改不掉与生俱来的少爷脾气，做不到委曲求全。某日，一同入狱差不多四个月的富贾庶子，低声骂了一句正在无事乱吠的狱卒，不料祸从口出，招来一顿拳打脚踢。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
被饿了两日的富贾庶子又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扔进了新筑的“虎牢”。
那虎牢挖地数丈深，四面砌直墙，黑石板封口，以前这种地牢一般用作集刑，也就是把数十犯人一起闷死，不过现在被一些心理扭曲的刑徒加以改进，反而成了他们肆意取乐的工具。
第五日，两个狱卒来到虎牢前。
“瞎子，一两银子，我赌‘死’，你呢？”
“怎么还是你先选择？这不明摆着吗，赵老刑在下面放了不少干货，你我下去也得丢掉半条命，更何况个毛头小子呢，哼~”
“也是啊，下面可是五毒俱全，血栗子、火蚂蚁、千足蚣也放进去不少，后来那挨千刀的赵老刑又倒进去几桶混着跗骨蛆的夜香，没被毒死，也被熏死了，哈哈……
“话虽这么说，不过九死也有一生，我就不信你这次你还能赢，我赌他‘活’！”
“甭废话了！一起把‘阎王石’挪开吧。”
黑石板刚打开一缝儿，一股晕人的酸臭扑面而来，两人绷着紫红的脸，大气不敢喘，急急忙忙把石板移至一旁，才“哼哧哼哧”地连连吸气。
“走，看看那不开眼的小子是不是骨头渣儿都不剩了？”
方一靠近，就被铺天盖地的幽黑针芒射成了刺猬，两声惨叫后，两个狱卒全身溃烂，冒着白烟儿，尸骨不存！
虎牢下传来一声虚弱的细语：“呵呵~，要死大家一起死……没想到这千金难买的幽冥针最后竟用在这上面，呵呵……”
四周沉寂，虎牢下解脱似的遗言，似乎在嘲讽着阎提狱前威严端坐的獬豸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