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河徐徐氤氲的湿雾尚未被初醒的日光拨散,半两街两侧已经挤满了天南海北的大小货摊。早起行人的脚步穿梭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错落隐约的蟹黄包子铺蒸气袅袅。
这平淡咀味的半里红尘,怦然鲜活了整片外城的大街小巷。
婼兰蹑手蹑脚地穿起六褶玉绶襦裙,葱指间黄铜鞋拔儿轻触云纹青履,轻轻起身,摇曳着纤细垂影走向闺房,却见木门半掩。两叶樱色薄唇漾出清淡笑意,“吱呀”一声几缕带着凉意的晨曦浸进来,洒在原本宋祁宿卧的烟罗床榻边沿。
“快一年半了,真是寒暑不辍,看来又跑到桃水习那个止水外篇去了。”一丝惆怅不经然又上眉梢:“明知无果,还执意如此,祁少爷,何必糟践自己呢?……愿世尊护佑,小女子必每日焚香,恭心礼佛!”幽兰少女虔声默念,肃立合十。
话说宋祁今早醒来时,只感觉身体比往常轻盈了许多,识觉也变得格外灵敏!连忙内视祖窍,发现此穴空空如也,已不见那枚白龙遗珠和螣蛇铭图,绝望之感还未升起,就被眼前的另一幕惊呆了!
却说绛宫之处盛着半洼液态炁髓,一黑一白两籽杏状道种缓缓沉浮,黑者有佛文蛇影流淌,白者时而浮出龙纹,双双同辉,宛如海中明月……
按捺下激动的心绪,糙米般的双手颤微微地抚平脂粉微散的软榻褶皱,未多想个中因果,弃了巾帻,直接青麻束发,披上那件外绿内黄的深衣,急匆匆赶向桃水河畔的城隍庙。
流星大步奔至这座门前只有一棵枯木的旧庙,恰逢两只老鸭“嘎嘎~”悠闲走过。还未叩门,落漆雕花的门扇后响起一阵木栓旋转的声音,一张满是縠纹的蜡黄老脸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从门缝中探了出来。
“一大清早慌里慌张的,天还没塌呢……”嘴里又嘟囔着什么“昨晚的老鳝黄酒,怎么到现在还琢磨不出什么味儿,怪哉~怪哉。”
左右贴着褪色门神彩画的枣色乌门,虽无蠹害,但久受风雨侵蚀,此刻立在庙前,平添寒酸。唯属那对铸纹椒图兽首铜环还算精美,方显出这座无雕梁画栋相衬的重檐庙祠,在早间也盛兴过一段香火。
兴许神游未定,正待跨过那高高的门槛,不料一个趔趄摔了出来,幸好被宋祁眼疾手快扶住了,才避免跌下石阶。
不料老道褶子脸下的花白胡子却是猛地一抖,一个箭步冲到门前,狠踹了一番门槛,又愤愤地抬起满是泥尘的草鞋“哐当~”一下蹬开两扇庙门,低声骂着那几句宋祁早已听出茧子的脏话。
河对岸幽谧的苇滩顿时惊起一大片鹭雀齐飞,青碧水中正在假寐的两只老鹜也被这煞风景的异响扰得一头栽倒,蹼臀朝天……
老道顺了顺稀疏的胡子,又正了正满是脂色的宽松道袍,指着枯木前的两座虎刻枕石道,“小家伙,我给你的止水外篇修炼的怎么样了?”
话毕,随意拂了拂虚空,一盏泛着白气、梗叶浮降的黑色茶汤出现在面前,也不管温热,仰头一口饮下,还犹自不满地嚷道:“狗屁的寒地孤种!小家伙,千万别信什么茶道通神,三卷《玉函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打了水漂。”
宋祁知道老道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即便此处美景胜似天阙,可时间长了,也难免生出孤寂,故而时常自我怡情,逗弄一下两只老鹜,对着门神自语,抑或斜倚老树、执棋自弈……
也许都是孤苦一人,初见后竟觉十分投缘。老道主动指点了一些修道法门。刚开始宋祁自觉道种已破,抱着尚且一试的心态,白天便来此地勤习止水外篇,希冀能峰回路转。哪知修习了一年多,也不见老道传授高深法术,每每央求时,对方总以“火候不到”的话搪塞回来。
无奈之下,止水外篇一直修习至今。
宋祁正要把体内异状告知老道:“玄老,您可知……”
玄老摆摆手,嘿嘿一笑,从牙缝里抠出几丝茶末:“其它的待会再谈,再温一遍早课。”
宋祁依言步入河中,年虽在龀,身体发育得已然与舞象少年同列,这既归因于早年举族被伐后,遍尝世间冷暖后的种种苦役,又得益于玄老所授的止水外篇。
河名桃水,取意于庙门前的这棵屈蟠桃树。
据玄老讲,水极深,河漕虽宽,但是足可触底的地方离岸只有八尺之距,水势尚不能觉,且越趋近河谷,繁密的暗涡湍流即便是万斤重的沉河石也无法定住。
宋祁依稀记得最初入水习法时的场景……
当时,正直寒春,天蒙蒙亮,河面冒着白烟,玄老带着两只老鹜蹲在河边,对着赤身的宋祁戏虐道:“小家伙,速速入水,误了时辰,可得等到来年了。”
虽积雪已化,薄冰不生,但是空气中的丝丝寒意还是如同血栗子一样紧紧附在体表,直钻心髓。宋祁一度怀疑这老道是不是有虐童心理,竟忍心把一个尚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童如此折磨,但思及自己本就孤儿一个了,况且凭半年来历练的直觉,眼前这个喜怒哀乐放在脸上的老道并无恶念。
见宋祁无任何反应,玄老顺手捞起趴在脚侧的一只老鹜,使劲扔进水里老远。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那只老鹜,一落水就“嘎嘎~”地叫了起来,竟以似达摩一苇渡江的步法,扑腾着双翅急速的上了岸,气冲冲地跃到老道肩膀上,剧烈地抖擞下褐羽上的水滴。
老道还犹自风骚,临江吟诗:“两岸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哈哈,妙极~”
事已至此,如箭在弦,宋祁只得咬了牙关,搓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入了河水。
“这才像个男人嘛!到寒食节为止,你就在这河岸一尺的地方,好好修习我给你的功法吧,呵呵……”
水位触及脖颈,凉意更甚,宋祁哪里还记得修习止水外篇的一回事,在水下蜷缩了身子,气息细弱地盯着着滩上插着的一炷香。
昏沉的耳边突然传来老道的吼声:“混小子!守中!这一年你要悟的东西都在水里,好好把握!”
睁开迷胧的双眼,难得严肃的老脸出现在面前……
斗转星移,一载余月已过,宋祁今日已能在河谷中稳稳定住身形,修习止水道法了。
三香燃尽,滩边的那对老鹜也睁开了眼,“嘎嘎~”走到宋祁跟前,扑腾了一阵翅膀,抖落下两根灰羽。
“小子,造化啊,赶紧收着吧。”玄老嘻嘻呵呵地捋了捋依旧稀疏的白胡,又斜眼睥了一下正扭动着fei臀往庙内走去的老鹜,嘀咕了一声:“云笈有漏?竟舍得拔毛了?”
“小家伙,静了吗?”玄老朝着正在端详灰羽的宋祁问道。
宋祁目光平静地望着堤下静静流淌的桃水,淡然道:“心如止水。”。
玄老笑着顿了顿首:“火候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