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看着这一群同事大汗淋漓地埋头苦干,并没有丝毫的偷偷地庆幸自己的空闲。若换了是我,肯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因为能一边浏览他人的忙碌,一边伸直腿将脚跷到空置的办公桌下,嗑着瓜子翻阅一下科幻或者武侠小说,确实是一件很令自己愉悦的乐事,只可惜素未尝试过。他满脑子里装着的只是那个歌颂仪式中被安排在自己跟前的性感甜美的黑发姑娘。她就像一朵吐幽芬的百合或者迎朝霞的玫瑰,鲜嫩的叶面上还滚动着一颗颗晶莹清新的露珠。
他多么想多么想——一棍子敲破她小巧俏丽的脑袋,用无数支箭射穿她柔软的身躯,以强有力的手狠狠地扭断她纤细的脖子。很明显,这是一种夹杂着恐惧和复仇的不正常心理。他憎恨所有的女人,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因为他和她们中的无论哪一个睡在一起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想。由于在这里人类已不再通过性交来繁殖,所以,爱欲就成了一种必须摒弃的无用之物。
没有用处的物事,只会成为社会的负担。对于EDEN,管理这个宇宙的程序比对云层下面那个乱七八糟的世界要重视得多,它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这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里的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EDEN居民丝毫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们最害怕的并非死亡,而是一种更可惧的现象。至于是什么,暂时还无人能说得出来,因为从来没有谁具备铤而走险的胆量,所以它还素未发生过。
眼睁睁地望着辛勤劳作的同事们的明老是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种无用之物,总有一天同样要遭受摒弃。他不能换岗位,因为程序的安排是不会有错的,是必须服从的。他也试想过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很忙碌的姿态,但又有什么能瞒得过伟大的程序那无微不至的观察呢?
到了午饭时间,新闻课内终于阒无一人,除了明。不去食堂,并非代表他想尝试一下挨饿的滋味,因为可以打发BELIAL前往,你别忘了:肉身和其元神的感觉是相连的。
BELIAL面前的食物非常丰盛而且精致,关于这些林林总总的玩意儿的名字,明曾对我说过若干种,但我一个都没记住,反正都是些素未见闻过的美味佳肴,在SODOM再呆上几辈子也不可能有品尝的机会。面对它们的我,必然会是垂涎欲滴、狼吞虎咽的,但作为EDEN居民的明却已见怪不怪了。而且BELIAL的食相总是很得体的,即使是在作为其新肉身的我饿得快要发疯、迫不及待地想将SODOM里的粗茶淡饭一骨碌地塞进自己的肚子里的时候,它所表现出来的也只不过是一种优雅的轻快而已。
吃着吃着,明觉得眼前赫然一亮,她摆动着那条美妙柔软得似乎在诱惑你去拥抱的细腰飘然而至,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BELIAL的身旁。食堂里的每一张长凳可以容纳三个人类或者元神。BELIAL的左边早已坐了一个身材健硕的黑胡子,也是新闻课的,叫做逊。他的办公桌也恰巧挨在明的办公桌的左边。
在她的这次出现之前,明正一边运用元神进食,一边趁着新闻课内的清净使唤肉眼阅读同事们关于SODOM的各式各样的报道。其中有一则是逊描述一个半岁大的娃儿如何徒手将全村上下二百五十八口人,包括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剁成肉酱大快朵颐了一顿。这篇文章确实具备震撼人心的力度,其中有两点就深深地打动了我:
一、这小家伙还真够饿的,竟能吃得下这么多肉食,一定是那里的人穷得从他上三辈子就开始就连一滴水也舍不得喂了。
二、他的意志也是很值得钦佩的,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居然在短短数月之中就能将铁砂掌或者大悲手之类的武功练至这般火候,委实不简单矣。
其实别的同事的报道和其他的文章也丝毫不会比这一篇逊色。EDEN所有的界外新闻都能将云层下面的乌七八糟表现得淋漓尽致,甚至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SODOM居民也看得目瞪口呆。
我觉得最为精妙的那篇竟能一丝不苟地考证出所有的SODOM居民都早已退化成一种和野猪差不了多少的生物,只徒具人类的外形而已——这实在是一项惊人的重大发现。
明小心翼翼操控着BELIAL不动声色地偷偷向右睨视她那曲线玲珑的侧面。乳房结实而高耸,脸上不施粉黛亦未颦笑却已有万般风情油然而生,阵阵发香轻荡令人陶醉。
“GABRIEL,物质化。”她温柔地低吟了一句命令,以能量的形式蛰伏在其脑海中的元神立即化作一个娇美的金属少女呈现在BELIAL的眼前,秀发半遮的脊背外还扬着四只圣洁的洁白羽翼。“到柜台那里去将我的饭菜领回来。”
GABRIEL领命转身朝柜台的方向飞去,当它擦过BELIAL的身后之际,竟悄悄地将一道信息传进了明的脑海。这道神秘的信息只是一瞬即逝的三个嫣红的大字,却令明惊喜得数十秒手足无措。他生怕自己看错,于是让BELIAL回头想确认一下,但GABRIEL的背影已飞到了百米以外。BELIAL又扭过头来望了望右边,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是很危险的,但又难以压抑沸腾在胸腔内的极度兴奋之情,因为那三个短暂而又触目惊心的大字是——我爱你。
BELIAL慌忙地俯上头来假装专心致志面对自己的食物,一边胆战心惊地偷偷打量四周的情况。看见每一个人都只是在津津有味地进食,并未以充满怀疑的眼光望向他的元神,就连坐在它身旁的逊也似乎丝毫没有留意到BELIAL刚才那不寻常的举动,明才勉强算是松了一口气。
数小时前的那些砸碎她脑袋之类的想法,现在全部消失了,他开始幻想她严密的衣衫里那充满着青春的柔滑的肌肤,就像是曾经亲眼见过似的。
明并未考虑拒绝她的追求,虽然身处EDEN的他有着绝对充分的理由拒绝。目前实际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安排一次约会?利用元神的通讯功能来传递信息,是一种很冒险的行为,因为即使不被伟大的程序所截获,也很容易就会让其他元神在无意中接收到。刚才的那种侥幸还会再度出现吗?周遭危机四伏,他就仿佛在下棋时被对手将了军,寸步难行,但又必须设法突围不可。
GABRIEL已端着堆满美食的餐盘降落在她的身旁,明终于下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就在BELIAL正准备向她的元神发出信息之际,却发现自己的汤碗里起了异样的变化:本来平静的液体竟开始一连串不安分的运动,平平的水面先是凹陷出短短的一横,跟着是一竖,然后又一撇……
BELIAL连忙将嘴巴靠近汤碗,利用自己的金属脸蛋儿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的,眼睛紧盯着即将完整的字句。看来,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液体的流动,是GABRIEL的不二法门。
“下班后,中央广场水池边。”明看到了她安排的约会时间和地点,也顾不得烫口,催促BELIAL赶紧将碗里的汤喝个一干二净,以免留下蛛丝马迹。
整个下午,明简直无心工作(不过他原本就没啥工作好用心的),老觉得好像有团火焰在肚子里燃烧着,又必须提防程序和周遭的准告密者察觉到自己的难以按捺的兴奋。
明十八时三十分才下班,到达中央广场时已是十九点整了。她必然是先到的,因为BELIAL顶多只能驮着泥垣宫里的明竭尽全力地朝目的地奔跑,而GABRIEL却长有四只翅膀。广场中的人并不算太多,所以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水池边的她的元神。
“BELIAL,能量化。”明将它收回自己的头颅里,然后,怀着激动的心情大步流星地向着GABRIEL走去。
就在他要接近目标时,眼眶里的液体在GABRIEL的操控下浮现出一句鲜明的指令:“千万别太靠近我,请先保持一定的距离。”明虽然也知道这样径直走过去的危险性,但不明白她还在等待些什么,难道待会儿能有奇迹出现?他认为要瞒过伟大的程序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从了这个难以理解的要求。
但在我看来,明的想法比她的要求更难以理解。因为若他当真已确定可怕的后果是必然会发生的,那么明知故犯就不再仅仅是冒险,简直与寻死(严格来说,应该是比寻死更恐怖的无法想象的遭遇)无异了。
水池呼哧呼哧地喘着白色的粗气,茕茕商亭那醒目地镌刻着蔚蓝的“冰镇”、橘红的“汽水”还有大麦和葎草色的“啤酒”的木制招牌被炎炎烈日烤得噼里啪啦地大声呻吟,似乎是巴望着老主顾或者陌生人的沙哑干涸的动情嗓音。明要了一瓶冷丝丝的SOMA,付帐后坐到了离GABRIEL不远处面朝池水的石椅下。
明想起了一个生活在你们地球公元一九八四年里的那个叫温斯顿的男人,觉得自己和他的经历有些相似。涉及这个倒霉蛋的那一小段旧宇宙历史,我以前也是曾经听过的。当然,作为地球人的你很可能比我要熟悉得多。那个社会的物质和平等都远远不如EDEN,只不过酷爱实施高压管制的统治阶层同样将爱欲的自由视为对社会安定的一种骚扰而已。关于这一点,我甚至怀疑根本就是管理这个宇宙的程序不耻下问从他们那里借鉴回来的,而且实施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斯顿和朱丽叶之爱的收场再惨淡也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区区的政府之手的摆弄而已,管理这个宇宙的程序的能耐可比任何一撮(无论一小撮,还是一大撮,甚至全部揉成一撮)人类都要神通广大得多。
用不了多久,GABRIEL又运用明眼眶里的液体向他发出了一道新的指令:“看到那个刚步入广场的男人了吗?你得和我同时从他的两侧擦肩而过。”
她从GABRIEL的泥垣宫里跳了出来,将它收回自己的头颅中,然后徐缓地向着目标走去。那家伙的模样并不出众,但在平凡中又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身后紧随着的是他的黑色鬈毛獒状的元神。明也连忙丢下那瓶只来得及喝了两口的SOMA,赶紧启程。
他们三个既要装出一副互不相识,毫无关系的样子,又要密切留意对方的步伐并对自己的作出适度的调整来加以配合,确保能在会合时处于一条直线上,委实非一件易事。
不过,这项高难度的任务终于还是顺利地完成了。就在明和她同时于那只金属大狗的肉身的两侧擦肩之际,它赫然扭头咬掉自己的尾巴向下一抛,随即以一个人类的站立姿势竖了起来,并用两根后肢使劲一蹴而跃到了半空之中。它凌空后翻,脖子从前面往里断裂,只剩颈后的一小块肌肤牵连着,头颅和背脊折叠到了一起,四只利爪狠狠地拽住朝天的肚皮,将它仿若打开两扇虚掩的门扉般向外掀开。
然后,在断颈处冒出了一个似乎是男性的金属脑袋,于彻底开启的肚皮门里舒展出一副犹如人类的肢体,被低低抛起的狗尾巴凌空绽放成一道毛茸茸的围领徐徐坠落在它那重新发育完全的脖子周围。
当它再度脚踏实地时,已没有了起初的那副狗模样,俨如一个饱含睿智的游方学者。
它张开瘦瘠而强健的双臂,将跟前的明和她还有自己的肉身一把搂住。
和BELIAL、GABRIEL二者不同,它是在呈物质状态时能变换出人模和狗样两种不同形式的双相元神。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又将他们三个从自己的臂弯中释放出来,其肉身对明和她露出一丝微笑:“现在,你们已经——自由了。”她:“谢谢,庚。”
明诧异地发现自己已不再身处中央广场的地面下,而是在一所结构和摆设都很落后的建筑物里。窗外的景致灰蒙蒙的,空气污浊不堪,难以想象EDEN里会存在着如此恶劣的角落。他的脑海随即浮出一个念头:难道,眼前的这个元神竟能在一瞬间就将我们带到了云层下的世界?
她轻而易举地洞察了他的想法:“你认为我们现在位于SODOM吗?”
明:“我是这样想的。”
她:“虽然我也觉得SODOM比我们的世界要自由一些,但那里毕竟还是在程序的掌控之中。”
明:“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既不是身处EDEN,也非位于SODOM?”她:“也就是说——已不在我们原本所处的宇宙里。”庚拍了拍自己元神的肩膀:“开启MEFISTOFELES的不二法门——【越空接引】,能回到过去,不仅仅只有我和它同行,还可以携带上一两个朋友或者若干物品。”答案呼之欲出,大概你已胸有成竹了吧?没错,他们所到达的程序管辖之外的地点,正是旧宇宙的偏僻的角落——你们的那个地球。
后来,我自己也有幸被MEFISTOFELES领到过地球若干次,关于这一点,你很可能早已看出来了。因为,若然这篇回忆能让作为一个地球人的你在阅读的过程中只感觉少许的费劲的话,也就说明我对地球上的文字的运用已勉强算摸到了一丁点儿的门道,这可绝非一个土生土长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宇宙里且从来没有到达过地球的人类及其元神所能轻易办到的。不过,将我带到地球去的它的肉身已不再是庚。我俩素未谋面,因为他和明一样在云洞现象没多久之后就已遍体鳞伤地死在了SODOM的某一个角落里。庚:“你们打算在这里呆多久?”明:“以什么为单位?”庚:“最好不要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