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对曹操的评价是:“王知人善察,难眩以伪(眩者,目无常主。难眩以伪,谓人不能乱其明)。”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人不能乱其明”的乱世奸雄,却最终也没有看清司马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汉末三国时期,有三个智商最高的人:曹操、诸葛亮、司马懿。从三人较量时显现出的智力史看(除去个人的品质高尚与否这个因素),无论是对生存环境的判断,对自己智力使用价值的判断,对当下事实的准确把握,等待时机的能力,司马懿似乎都超过曹操、诸葛亮。特别是在对自己智力使用价值判断这一点上,司马懿更是远远超过诸葛亮。纵观司马懿的一生,他几乎没有浪费过自己的智力(甚至是体力)去做无益之事,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丞相的工作态度至今想起来还叫人心疼。诸葛亮在很多方面都应该向司马懿学习,而除了“蜀汉正统论”这一点忠心外,司马懿倒没有什么可向诸葛亮学习的。
六、曹丕称帝君臣相契
曹操崩,曹丕嗣位为丞相、魏王,改建安二十五年为延康元年。延康元年(220)十月,曹丕迁汉鼎,登皇帝位,改年号黄初元年。曹丕登基,司马懿政治上的风云时代正式开始,他再也不用整日惴惴不安地担心曹操射向他的疑虑重重的阴郁目光了,躺在坟墓里的一堆枯骨再也不会有什么目光了。人,活着真好,活着就意味着有无限可能。作为前太子今皇帝曹丕的“四友”的司马懿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新朝廷的重用,他官拜尚书,不久又转为督军、御史中丞,封为安国乡侯。黄初二年(221),督军官罢,迁侍中、尚书右仆射,都是曹魏政权中央机关的重要负责人,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司马懿这时一定是暗地里沾沾自喜,无比赏赞自己的政治目光,无比庆幸自己早年选对了主子,才有今天的青云直上。而跟着曹植的那些人,丁仪、丁廙等却被曹丕赶尽杀绝。二丁遭到族诛,凡与其有关联的男性人口,即便是个婴儿,只要你有个男根儿,全部人头落地。曹丕的阴险苛刻,如此可见一斑。见人履霜,自己脚寒。司马懿有些怜悯才子丁仪、丁廙,但更多的却是不屑,认为他们根本不是玩政治的料,政治智商如此之低,却又偏偏无比热心政治,活该你被政治玩死。
但客观地说,由于曹丕在位时间很短,仅仅七年,曹丕他自己没有能够像他父亲曹操那样“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总御皇机,克成洪业”,建不世之功。他的基业是他父亲曹操打下来的。如果他想进一步开拓他的事业,也像父亲一样建立不世之功,他的途径就只有一条:灭掉蜀汉,剿平东吴,统一中国。曹丕不是没有这个志向,可他生不逢时又才具远不如其父曹操。曹操都没能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遑论曹丕了。当是时东吴有孙权、陆逊,还有一批实力不俗的武将,而蜀汉则有诸葛亮在。两家的运祚都没有走到尽头,都在辉煌末尾的明亮期,所以时势没有给曹丕提供统一中国的机会。皇帝没有多大的事功,他的臣子们的政治能量军事能量也没有一个阔大的发挥舞台,所以司马懿在曹丕时代只是不断得到重用,却没有可供书之青史的历史功绩。
不甘平庸的曹丕在他做皇帝的短短七年内,也曾三次亲征东吴,但却都无功而返。
东吴用陆逊之计,夺荆州斩关羽后,刘备痛心疾首,此仇不雪,他日难在黄泉之下见二弟。当时赵云劝刘备:“国贼是曹操,不是孙权,如果先将魏灭掉,孙权自会臣服。现在曹操虽然已经归天,其子曹丕却篡逆当了皇帝,我们应该顺应四海人心,早图关中,居黄河、渭水上流以讨曹丕,关东义土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不应将魏弃置不顾,而去讨伐我们应该当作盟友的东吴,双方一旦交兵,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此种决策是不英明的。”刘备已被仇恨之火烧得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心为关羽报仇的刘备对当时的战略形势,双方力量之对比,以及交兵之后的胜算把握一概不论,像一头喝醉酒的老公牛,一心一意、盲目混乱地往敌阵冲去,实际上他为了报仇是置蜀汉之大业于不顾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刘备可是三国时代第一君子,为了报仇他是一年也等不得的。赵云没在桃园与他一起喝过酒,划过拳,看过桃花,磕过头,赵云不是一弟。赵云的话,他只当作耳边风。
黄初二年(221)秋七月,刘备自率大军,气势冲天东征讨伐孙权。东吴一则理亏,毕竟是他们杀了关羽父子;二则一开始也被蜀军的“气势冲天”给吓住了。孙权于是想暂时性地弯下腰来,与蜀汉讲和。讲和?想得美!我二弟的仇还没报呢,我正想茹尔血,砍尔头呢,哪里还会与不共戴天之东吴讲和?刘备咬住东吴不依不饶,孙权发现与蜀汉的一场血战是迫在眉睫了,能屈能伸的孙仲谋(孙权字仲谋)怕与蜀汉交战时,中原的曹丕再对他进行讨伐,这样会形成夹击之势,使东吴腹背受敌。于是孙权决定向曹魏称臣。魏代汉,东吴与蜀汉都是不承认的,认为这是曹贼篡汉。这回东吴遣使称臣,那就意味东吴承认曹魏政权的正统地位了。曹丕大喜过望,群臣也齐声道贺,唯有侍中刘晔看出这是孙权的权宜之计,是因为刘备要讨伐他,他怕曹魏与蜀汉联手,所以假投降、假称臣。是外有强寇之时,低一下头,找个靠山,增些底气。并劝曹丕乘吴蜀混战之际,从中渔利,渡江袭吴,吴打下来后,蜀也就不在话下了。曹丕不听刘晔之劝,说:“人家称臣而投降我大魏,我却不讲信义去讨伐,以后想投奔我大魏的人都会疑心重重。”遂受吴降。
东吴狡猾地稳住了曹丕,便一门心思地将刘备的七百里连营烧成灰烬,刘备的亏吃得忒大了,又气又恼,又恨又羞,心中窝的这口气出不来,便气死在白帝城,追二弟与三弟于黄泉之下去了。东吴的危险已解除,于是孙权就觉得没必要再向曹魏政权称臣了。本来当年孙权向曹魏称臣时,东吴朝廷上,许多文官武将羞辱得咬牙切齿,痛哭流涕。江东蛟龙,岂能做鳖,长久屈身于曹魏。那时向你卑辞奏章、飞媚眼、拍马屁,不是真怕你、真服你、真敬你,是形势使然,你还以为我真把你当正头香主供起来呢!
东吴的反复无常使曹丕大怒,他觉得东吴对待这种政治盟约简直像放屁一样轻松,自己在他们有难的时刻敞开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他们,庇护了他们,他们不感恩不戴德,用过就甩。孙权,孙权,蕞尔小子,谲而不正,反复无常。曹丕觉得自己当了冤大头,叫孙权给当猴耍了,他哪能咽下这口气?于是决定伐吴。黄初三年(222)九月,曹丕命张辽、曹休、臧霸出洞口;曹仁出濡须;曹真、夏侯尚、张郃、徐晃围南郡,三路大军杀气腾腾,奔东吴而来。曹魏大军与东吴大军相持数月,互有胜负。到了黄初四年(223)二月,疫病流行,曹丕只好下令将大军撤回。
此一次伐东吴,可谓鼓噪而去,悄然而归。君臣人等,基本上是寸功未建。但曹丕并不甘心,黄初五年(224)七月,曹丕决定第二次伐吴。七月,曹丕来到许昌,他留此时爵封向乡侯、官拜尚书仆射的司马懿镇许昌,司马懿感到责任重大,推辞不受。曹丕对他说:“吾于庶事,以夜继昼,无须臾宁息,此非以为荣,乃分忧耳。”如果不是心腹股肱之臣,曹丕是不会这么恳切地对他说这种实实在在、不加半点虚饰的真心话的。给你官职,不是让你食厚禄,荷荣华,是承担责任干实事的。八月,曹丕亲御龙舟,循着蔡河、颍水,进入淮河,九月到了广陵。然而东吴将士早有准备,沿江数百里设疑城假楼,又将舟舰浮于江上向曹丕的水军示威。远远望去,似有百万水军在守卫长江天堑。其实这些城楼都是木桩披上芦苇而成,正所谓“植木衣苇”。只是长江浩荡,云水氤氲,白雾茫茫,没有望远镜的时代,曹丕他们哪里看得真切!曹丕到江边又正值江水盛涨,他望着浑茫天际的长江之水,只得无奈地感叹:“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十月,曹丕回到许昌,此次伐吴,又是无果而终。
曹丕伐吴的劲头真可谓是百折不挠。黄初六年(225)二月,曹丕带着一批朝廷重臣从洛阳来到许昌,他决定第三次伐吴,并御驾亲征。曹丕以陈群为镇军大将军,随车驾董督众军,录行尚书事;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镇许昌。督后诸军,录后台文书事(后台,尚书台留许昌诸人)。可见曹丕对司马懿有多么倚重,他在有重大的军事行动时,总是把自己的最吃紧的临敌后方交给司马懿镇守。曹丕此次征吴,决定“去江数里,筑宫室,往来其中,见贼可击之形,便出奇兵击之;若或未可,则当舒六军以游猎,飨赐军士”。曹丕临行前对司马懿说:“吾深以后事为念,故以委卿。曹参虽有战功,而萧何为重。使吾无西顾之忧,不亦可乎!”在曹丕的心里,他是拿刘邦的贤相萧何来比方司马懿的。司马懿在曹魏政权的核心机构位重如巍巍一高山,不可撼动。曹丕第三次伐吴,声势极其浩大。
八月曹丕率领水军自谯循涡水入淮河,十月到广陵,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有渡江之志,怎奈吴人严兵把守。曹丕一腔抱负无法施展,时令又是冬十月,浩荡的江水早晚寒时则结成千里薄冰,寒风翻卷着漫天黄云,天地皆是萧瑟与凋零,曹丕大军的舟舰无法入江。白天,太阳一晒,江水又波涛汹涌,气势撼人。曹丕只得又站在江边上感叹:“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并在马上作诗曰: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成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这是真正的“在场文学”,只不过这种“在场”所花代价大了一点。此次伐吴曹丕差点遇险,差点叫孙权把他“伐”了。曹丕在归途中,吴守将孙韶派部将高寿率五百敢死队员来劫曹丕的车驾,曹丕没料到孙权会来这一手,他以为他在江北叹江南,那孙权也一定是在江南叹江北,碧眼小儿也不会过江来惹他。这五百敢死队员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曹丕大惊失色,副车丢掉了,皇帝专用的羽盖也被掠走,翠华一去无影踪,而数千战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开回淮水中。
黄初七年(226)正月,曹丕从广陵回到洛阳。伐吴虽然无战果,但他对留守在许昌的司马懿工作十分满意,并决定司马懿继续留镇许昌。他给司马懿的诏书说:“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完全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在曹丕的心目中,司马懿镇抚何处,则如他亲临此地一般。司马懿就是代表他权力意志的一个影子。
七、顾命大臣
长江浩荡的天水永远长流在曹丕遗憾的梦中,父亲打下的疆土,他并未能增加一寸,父亲建立下的功业,他未能添彩一分。黄初七年(226)五月,四十岁的曹丕仅仅做了七年的皇帝,崩于洛阳,临终前“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并受遗诏辅嗣主”。
从建安十三年(208)被曹操辟为丞相文学掾,到黄初七年(226)曹丕驾崩成为托孤大臣,司马懿走过了近二十年时间,政坛之路,其中有荆棘丛生路——曹操时代;也有平坦宽广路——曹丕时代。无论是什么时代,司马懿始终是理性的、低调的、隐忍的、智慧的。在荆棘丛生的路上走,他没有让一棵蒺藜扎着脚,使伪装成为本能,照样走得四平八稳。在宽广平坦的道路上走,他清醒地认识到皇帝给他的自由不是无限的,他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有限的自由,既不膨胀,也不猥琐,尺寸合适地发展自己。动态能量该释放时释放,该收敛时收敛,让皇帝看着他又有用,又不碍事,又忠诚又有才具。这样,皇帝临终前便把继任皇帝——曹叡和曹魏的江山郑重放心地托付给这四个人:两个是宗室,两个是早年的“四友”。能自始至终地成为皇帝的“友”——能自始至终成为一个平常人的友——那难度并不亚于让骆驼穿过针眼。可司马懿做到了。
明帝曹叡其实是个很孤零的人。皇家的玉楼瑶殿、富贵金紫都是外在的繁华,它管不到心灵最幽暗最柔软之处。父亲对母亲甄后的爱意渐衰,郭后、李贵人、阴贵人的并受宠幸,都使年轻而聪慧的曹叡觉得自己虽然生活在锦绣丛中,无形的荆棘却遍布四面八方。作为一个不受皇帝待见的女人的皇子,他没有一点安全感,终日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黄初二年(221),母亲终被赐死。许多年后,他长大成人,听父亲的另外一位贵人说,母亲死日,备受宠爱的郭后怕甄后在九泉之下含恨作祟,让其披头散发,覆面含糠而葬。曹叡痛彻心肝,泪流满面。因而,他把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化作绵绵敬意,都献给了外祖之家。但甄后死时,他还不懂这些,他所懂的是父亲对他日益冷淡、日益疏远,本来早就该确立的太子之位,也迟迟没有确立。爱屋及乌,恨屋也会及乌。曹丕对甄后的绝情、冷酷必然殃及到曹叡身上。视权力为第一生命的帝王之家究竟有多少人伦之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