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半人高的大箱子背上再背一个包,陆还苏的形象十分符合长途跋涉的旅行者,然而走在他身边衣着整齐,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神父汉斯·伊诺尔却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帮神父拎行李的跟班,好在他本人并不在意这点,而据汉斯所说,上海有许多地方因为势力混乱不太安全,穿着神父长袍能够让他们避免很多的麻烦,他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刚刚走出港口的闸口,一群穿着灰白色马甲的人就拥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大声对着他们喊:“要坐车吗先生们?”
因为听不太懂中文,再加上一群人一起喊根本听不清,陆还苏被这群人弄得有点莫名其妙,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扭头看向汉斯,却见他正踮着脚往前看,随后随手指了一个人对他说:“你!走。”
被汉斯指到的那个人面露喜色的“诶!”了一声,上前几步就要去接陆还苏手中那个一看就很重的箱子,但是陆还苏却没有撒手。
他有点没弄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除开这个人之外的人突然都散开围着其他人去了?
汉斯哈哈笑了两声对他说:“把箱子给他吧,难道你不觉得重吗?这是人力车的车夫,可以帮我们节省很多走路的功夫。”
原来是这样!
陆还苏松开手,把箱子交给了那位车夫,然后就看到他拎着它快速的小跑向了路边停靠着的一排人力车中的一辆,把箱子放在了后面的一个架子上,又拿出了一个小凳子放在一边好让他们踩着上车。
头一次坐这样的车,陆还苏充满了新鲜感,车夫把拉车杆一抬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让汉斯哈哈大笑。
“先生们要去哪里?”
“法国租界。”
“好!先生们坐稳了!”
坐在车上,陆还苏一直探着身子左顾右盼,感觉对所见到的一切景象都很好奇。而因为是春节,大街上的人并不算多,但处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让看的人心情都变好了。
在同一间屋子里一起住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汉斯对他了解颇深,自然知道这位长着中国人的脸的小家伙实际上根本没有来过中国,对他的行为十分理解,时不时还为他介绍一些自己知道的建筑和街道,引来不时地赞叹。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夫让车子稳稳的停了下来,而在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排岗哨,守在那里的几名士兵正看向这边。
车夫看都没敢看岗哨的方向,弓着腰低眉顺眼的示意陆还苏二人可以下车了。
“先生们,我这样的人是进不去租界的,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虽然车上两个人都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并不妨碍他们根据周围的情况猜测内容,于是点点头下了车。
在陆还苏去后面拎箱子的时候,汉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也没数全都塞到了车夫怀里,还附赠了一块手帕示意他擦擦汗,然后在车夫感激的目光中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面带微笑的转身离开。
习惯了汉斯的神父做派,陆还苏对他的表现也不奇怪,只在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把身上的金条兑换成中国通行的货币,好把这一半的车费还给他。
两个人没走几步就被岗哨的士兵拦住了。
“身份检查,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件。”
大概是把陆还苏当成了汉斯的翻译,士兵的话是对着他说的,语气勉强还算是客气,但带着掩藏不住的不耐烦。
事实上,因为春节是中国人最为看重的节日,他们本应该放假回家休息,谁知道在除夕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以一位日军少佐为目标的暗杀事件,暗杀者差一点就得手,而那位少佐至今依然在医院昏迷,日军方面震怒,于是所有人的休假全部泡汤,守在各个暗杀者可能躲藏的地方检查可疑人物。
大年初三要守在这个地方一整天,他们能有好心情就怪了。
听他们对他说中文,陆还苏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嘴角,指着自己说:“我,德国人。”
很简单的两个词被陆还苏用明显的外国人读法说出,顿时让那两个士兵皱起了眉头,他们觉得这个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长着中国人的脸说自己是德国人,当他们是瞎子吗?
看出二人的不相信,汉斯上前半步用蹩脚的汉语解释道:“抱歉,我们都不懂中文,法语?德语?”
盯着陆还苏看了好几眼,其中一个士兵一脸鄙视的扭头去找翻译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装模作样真恶心,以为跟个外国人自己就真的是外国人了?”
可惜陆还苏虽然听见了他的话,却并没有听懂,只当他在发牢骚,侧着头低声和汉斯说着什么。
“这些人就是中国的军人吗?”如果能认识一下或许能帮忙打听孙学长的消息呢。
汉斯看了面前的士兵一眼,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回答:“是中国人没错,但是不是中国的军人就不一定了。”
陆还苏一愣,想到了孙志奇在信中曾经说过有中国军队帮着日本人的事,顿时明白这些人应该和孙学长不是一路的,于是收敛了表情,不再去想认识他们的事。
大约十分钟后,刚才那位士兵带着一个虽然穿着西式正装但是怎么看怎么不和谐的中国人回来,然后就听到他用语调非常不标准的法语询问:“是你们需要翻译吗?”
虽然语调奇怪,但好歹能听懂,陆还苏松了口气。
“是的先生,请问把我们拦下是需要检查吗?”
“是的没错,前不久发生了一起暗杀日本军官的恶性事件,为了搜捕凶手所以才在租界入口设卡盘查,当然,只要检查身份证明就可以通过。”
陆还苏和汉斯拿出了各自的身份证件递到了那名翻译面前,然而旁边的士兵却提前一步抢了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全是字母后又只能交给翻译,然后对着陆还苏怒目而视,觉得他是在戏弄他们。
然而翻译是法语翻译,二人的身份证明却是满篇德语,于是陆还苏只能一行字一行字的给翻译解释,足足花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得到了通行许可。
当陆还苏通过关卡的时候那两个士兵还依旧用愤恨的目光看着他,让他对穿着这样制服的军人印象降至最低点,决定今晚就写信通知孙志奇自己已经到了上海的事,越早前往南京越好。
租界内与租借外的氛围完全不同,几乎感受不到节日的气氛,一排排欧式建筑还有不时在街道上穿梭的白人面孔让陆还苏有一种自己还身在欧洲的错觉。
在汉斯的带领下,二人走进了一栋小教堂内,教堂里只有一位年迈的中国婆婆正在挨个擦拭着长桌,动作很慢但足够仔细。
“胡妈,我回来了。”汉斯高声对着她用中文说道。
婆婆擦桌子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向这边,在看清来人后笑了,伸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颤声道:“伊诺尔神父,欢迎回来。”
汉斯指着陆还苏向她介绍:“中国人,在德国,陆,胡安苏!”
“陆、还、苏。”陆还苏微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纠正,所有中文里,他只有自己的名字说的最标准。
“小伙子长得真俊!”胡妈一脸慈祥,颤巍巍的走到他身前仰头望着他,“外国长大的?”
胡妈说话很慢,但是陆还苏依然没听懂,仅仅凭借“外国”这个词猜测她应该是问自己来自哪个国家,于是回答:“德国。”
“德国啊……”胡妈抿了抿嘴唇,露出向往的神色,“很多神父都来自于那个国家呢,是一个离中国很远很远的地方吧?我这辈子大概是去不成了,只希望长顺能去那里学一些有用的东西回来。”
听她说了一长串听不明白的中文,陆还苏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汉斯,然而汉斯也没有听懂,只能给他讲几句关于胡妈的事。
“胡妈是我来之前就在这里负责清洁打扫的人了,有个学习很不错的孙子,在另外一位神父的推荐下去了德国留学,不过我之前回德国没有见到他,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又和胡妈鸡同鸭讲几句之后,汉斯领着陆还苏从一个侧门绕到了后面的小院中,而这里修建有一栋三层小楼,是神父们的居所,也有许多空房间,可以为教徒提供暂住的地方。知道他没有可以投靠的人,所以汉斯安排他在这里居住几天,等联系上了认识的人再搬也不迟。
找人为陆还苏安排好了住房,汉斯就把他一个人丢在房间里打扫收拾,自己则出门打听消息了,毕竟离开中国已经有一段时间,许多事情都有所变化,上海势力鱼龙混杂,自己就算有德国国籍和神父的身份做庇佑也不一定能在沾了麻烦之后全身而退。
单人住的房间很好收拾,但即使是这样,陆还苏在把整间屋子都收拾完之后已经是黄昏了,望着似乎与来中国之前看到的似乎并无差别的夕阳,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终于回到了父母魂牵梦萦的祖国,不知道未来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