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看着唐季柔走到皇后跟前,躬身行礼。我的心又揪起来。
“你是唐正宵的女儿?”皇后有此一问,想必已经查了她的身世。
“是,家父唐正宵,因为误诊,致使病人施救不及,已被封铺判狱。”唐季柔说起不堪往事,倒也平静。
“可保荐你入宫为婢的,却是京畿提点刑狱司翁仲恺翁大人,本宫听说,正是翁仲恺将你父亲判刑入狱的,这其中是否有何缘故啊?”
“娘娘果然明察秋毫,说得丝毫不差。翁大人与家父乃是旧识,所以家父被告误诊,翁大人也不曾轻信,多方奔走,意在查明真相。无奈事实不可辩驳,家父所学有限,又遇疑难杂症,确为误诊。翁大人虽心存怜悯,却也不徇私枉法,家父也不愿拖累翁大人清誉,甘愿受罚,只是家母早亡,家父怕奴婢无人照顾,便向翁大人托孤。翁大人早有妻室子女,奴婢不便在其府上打扰,恰逢宫中征召婢女,便有了翁大人保荐奴婢入宫之事。”唐季柔说得清楚,我也不禁感慨。一个小小宫婢,都有如此复杂的背景,看来这皇宫,真不是个寻常的地方。
“原来如此,”皇后含笑点头,“你父亲是京城名医,虽此次诊断有误,也曾经施医赠药,济世为怀,你从小跟随父亲,可通医理?”
“略懂皮毛而已,实在不足挂齿。”
“如此甚好,本宫身边,正缺这样的人,如今皇上龙体欠安,虽无大碍,却是需要仔细调养,本宫统理后宫,未能事必躬亲,正想找个略通医理的宫婢伺候皇上起居,你可愿意?”
“奴婢惶恐,服侍皇上乃是奴婢的福分,必定尽心竭力,不敢有负皇后娘娘重托。只是,奴婢才疏学浅,皇上贵为天子,奴婢何德何能,伺候皇上起居,若有所闪失,只怕有负于天下,还望娘娘三思。”唐季柔虽然心中喜悦,却也不免担忧重重,犹豫之下,竟向皇后说出推托之词。
“皇上身边的婢女,并无一人精通医理,即便是本宫,也是照御医的医嘱而为,你家传渊源,自然在那些奴婢之上,再说宫中御医皆可为师,你不必有此顾虑。难不成,还要本宫下懿旨请你?”
“奴婢不敢,奴婢遵命就是,谢皇后娘娘。”唐季柔听皇后这样说,赶紧答应下来。
“袁乔安出来回话。”皇后似乎兴致正高,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此刻我已确认,皇后是从太子妃那儿得到了消息,故意给这些宫婢一点颜色看看。只是皇后毕竟机敏慎重,没有偏听太子妃一面之词,而是查有实据,才对各宫婢做出安排,要不然,我就糊里糊涂做了离间之人了。
“奴婢袁乔安参见皇后娘娘。”袁乔安本就身材娇小,更显得皇后威仪盖世。
“袁乔安?司膳房的袁司膳是你什么人哪?”
“是奴婢的姨娘。”袁乔安还是很活泼可爱的样子,没有刻意轻声细语,故作柔弱。
“齐霜霜懂琴艺,唐季柔通药理,你会什么呀?”皇后把凉了的茶倒进茶几上的菊花盆中,把空茶碗递给尹司礼。
“奴婢只会做菜,不会别的。”袁乔安笑靥如花,两个浅浅的梨涡透着乖巧气。她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说话时喜欢摇头晃脑,天真的表情落入我的眼中。
“那正好,静禄院有人来报,说饭菜不合口味,御膳房又说人手不够,就让袁乔安去静禄院的小厨房伺候吧。”
“静禄院!”袁乔安忍不住叫出声。既然有亲戚在宫里,她就必定是知道的,静禄院,其实是冷宫。
“怎么了?不好吗?那你想去哪儿?辛者库?浣衣房?”皇后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袁乔安直打哆嗦,眼睛睁得大大的,委屈得很,就快掉眼泪了。
“还不快谢恩!”尹司礼出面给她台阶下。
袁乔安看了尹司礼一眼,大概是看懂了她警告的眼神,赶紧收敛气焰,低头接受皇后的安排,“奴婢,谢皇后娘娘。”
袁乔安退回原位,我看见她将目光先后投向唐季柔和古月月,进出中宫,服侍君王,这才是袁乔安进宫之本意吧。现在,皆成泡影了。我想接下来被点名的该是肖玉华了吧。我正等着,却等到一个让我意外的名字。
“林西樵。”有人叫我。不是吧,皇后是在点我的名。我下意识地拽进裙摆,尽量不让身体摇晃,慢慢走到皇后面前。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她了,她和太子妃真的十分神似,只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让她少了几分靓丽,多了几分稳重。
“你是关琼慧的女儿?”关琼慧是我娘的名字,看来皇后是无所不知了。
“奴婢是关琼慧的女儿。”
“文静公主离开后,本宫甚是伤心,对你娘的处境也未能顾及。可惜你又……”皇后看了看我的腿,又看了看我的脸,“不过这样也好,母亲能求儿女什么,不过是平平安安,活得自在。太子妃是本宫的侄女,本宫自会有所交待。宫中婢女,最要紧的是安守本分,这一点,本宫倒是不担心你的。”
皇后将这段不知是安抚还是开脱、不知是信任还是贬低的话娓娓道来,竟然也能让我有几分感动。每次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便感受到隐隐的刺痛。她不是相信我,她是相信我的腿。
“皇后母仪天下,心中挂念的乃是天下百姓,奴婢的母亲也只是奴婢,实在不敢劳皇后娘娘挂心,娘娘不嫌疑奴婢身有残疾,留用宫中,已是天大的恩德,奴婢必定尽心尽力,不敢有负娘娘的期望。”在司礼院呆了几日,我竟也可以出口成章了,看来除天赋之外,环境对人的影响真的很大,我感觉自己已不再是木园里那个没心没肺的直肠子了,如果现在小玄子在,听到我这么说话,必定瞠目结舌,恍如隔世了。
皇后挥挥手示意我退回原位。之后,她站起身来将我们扫视一番,花红柳绿尽收眼底,姹紫嫣红网罗胸中,“从你们进宫那一天起,皇宫就是你们的家,家有家规,对的要赏,错的要罚,今日本宫不赏也不罚,只是正好宫中司职有所空缺,随便点了几个名,并无抬举或是惩治的意思。今后你们还跟以往一样,都是宫中正式入选的宫婢,没有上下,没有大小,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恃宠而骄,更不要互生嫌隙、彼此妒忌,本宫希望你们能相亲相爱,以后宫大局为重,以皇上江山为重,各尽所能,不负天恩。你们,都记住了吗?”
“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我们高呼千岁,躬身行礼,这才把皇后恭送出了司礼院。半个时辰折腾下来,我们已是面色土黄,呼吸困难,原来国母的威仪,真的可以震慑人心,气盖万千。
是夜,我把今日发生在司礼院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子妃。太子妃听完后,轻轻一笑,鼻子里哼地一声,轻蔑地说,“齐霜霜、袁乔安,只不过是小小宫婢,仗着有几分姿色,懂那么点音律歌舞,有那么点人情关系,就打起中宫与东宫的主意,简直就是不知死活,皇后娘娘最忌讳宫婢行为不端,她们心存不轨不说,还急着往外现,如今皇后也是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算是便宜她们了。”
“可是古月月和唐季柔……”小顺子似有顾虑。
“既然是皇后亲点的,她必定是成竹在胸,伴君如伴虎,她二人时常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转,想必也生不出什么事来,即使有些什么,皇后还能放任不管?随她们怎么折腾,只要皇后坐稳中宫,再加上我东宫得保安宁,便后宫无忧了。”太子妃伸展双臂,像是要把天地都抱在怀中一般。
“还有纪双木呢!”小顺子提醒到。
“对,还有她!”太子妃突然警觉起来,“林西樵,纪双木最近可有特别之处?”
“没有,几日前她将自己的身世相告于奴婢,奴婢已回过娘娘了,这几****虽常与奴婢说笑,却从不谈及她家主子,奴婢也不敢多问,以免惹她怀疑。”
“今日皇后处治了那些宫婢,她可说了什么?”
“她只是安慰了袁乔安几句,齐霜霜与她素无交情,她也未曾有所表示。只是大家都向古月月和唐季柔贺喜,她也跟着附和了几句,看不出什么异样。”我如实禀告。
“贺喜?哼,是喜是悲还不知道呢,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小顺子撇撇嘴说。
我不应声,心里想纪双木一定不知道每天我都要把她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太子妃,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有意义,太子妃在意的是万淑宁,她把纪双木盯得这么紧有什么用,纪双木根本对万淑宁避而不谈,我每天这样辛苦为难,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有,我虽早已告知纪双木我与太子妃的缘分,却对我的身世守口如瓶,今日皇后虽未明说,大家也肯定猜着一二了,我好怕纪双木会因此对我有所介怀,我真的不希望我们如此奇妙的缘分就从此烟消云散了。
太子妃没有再追问我什么,我与小顺子服侍她睡下后便退了出来。
“满面愁容的,是不是在想纪双木?”小顺子眼尖,一下说中了我的心事。
“她会对我有所介怀吗,会不再理我了吗?”我着急地问。
“放心吧,她不会不理你的。”小顺子并不担心。
“为什么?我隐瞒她这么多。”
“哎呀,”小顺子打断我,“她如果真的心思单纯,就绝不会跟你计较的。”
“那如果,她不单纯呢,她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在套她的话,不是存心跟她交好?”
“那她就更要粘着你了,你是谁,你是皇后娘娘特别关照的人,她不和你好,难不成不想在宫里混了?”
“我从没想过要被谁关照着,我根本就不想掺乎进来!”那一刻我有点任性,我不喜欢这种生活,太累了。
“你已经进来了,出不去了,”小顺子用事实敲醒我,“看你刚才问的笨问题,你不是挺有脑子的吗,怎么一遇上纪双木的事儿,就开始犯糊涂了呢。我看你对纪双木是真喜欢,这样可不好,别是这后宫纷争你掉不进去,反是这不该有的姐妹情谊陷进去了。”
我闻言沉默,皇宫,真的是让人身在其外,如雾里看花,身在其中,仍是雾里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