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安枕地过了一夜,今天早上起来,发现天阴阴已下起了小雨,我踩着湿漉漉的石子,一路往司礼院去。小顺子的嘱咐还在我的脑子里打转,我正思考着如何与纪双木相处,她就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了。翠绿色的油纸伞映衬着鹅黄的宫衣,雨点打在上面,啪嗒啪嗒地响,清脆、好听。
“下雨路不好走,怎么还分神了呢?”纪双木伸手挽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跌倒。
“这宫里的路我都走了十年了,下雨又算得了什么。”我知道是她多虑了,以前在木园,那儿的路更是泥泞,可我早已如履平地了。而她这份心,我是感动的。
“你在宫里十年了?”纪双木不敢相信,“那你怎么还来司礼院?”
“我是托了旁门进来的,留用在没人愿意去的冷宫里,那儿用不着规矩。”
“既然有旁门可托,怎么不去好点的地方,要在冷宫里受罪?”
“你也看见了,”我提提裙摆,示意她看我的腿,“这副样子,能进到宫里已是不容易了,还妄想什么更好的吗?”
“可你不是太子妃身边的吗?太子妃跟冷宫,又有什么关系吗?”
“冷宫中有被罢黜的妃子,原与太子妃交好,太子妃前去探望,不慎受风晕倒,正值我当班,便被太子妃的随从唤去服侍,太子妃许是见我服侍得不错,又怜悯我孤身一人身有残疾,便施恩将我留用。”这是小顺子事先与我套好的说法,以后凡有不知情的人问起我的来处,便用这套说辞,至于知情的人,小顺子说他自然会去打点。
“如此便是你与太子妃的缘分了,”纪双木替我开心,“太子妃心存仁义,留在她的身边,你从此便可以脱离苦海了。”
脱离苦海,那真是不知情的人才会说的话。心存仁义,太子妃鼎盛之时苦心经营的形象果然还在宫中被人传颂,只是,太子宫的宫婢奴才,是否也作此想呢。她的博古通今我没有见识过,她的理事稳重在予蓝一事中倒可略见一斑,至于心存仁义,恐怕我的特殊待遇又能为她的高尚德行添上重重一笔了吧。
“那你呢?”我想到我的任务,趁着她问起我的事,我便也顺势问起了她,“你与皇后娘娘的缘分又是什么?”
纪双木沉默片刻,抬头微笑地说,“此事虽尚未作准,倒也八九不离十了,你不问我,我自然不会四处宣扬,可你若问起,我怎能有所隐瞒,只是你我都莫要声张,以免节外生枝。”
“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让你如此谨慎,若真是不便,就不必说了。”我说这话时甚是矛盾,生怕她一个犹豫,就把要吐出口的话又给咽回肚里去。
“你凡事都诚然相告,我怎能再作隐瞒,其实我并非皇后娘娘的婢女,而是已故护国将军万云川府中的官婢。万将军为国捐躯,皇后垂怜,意欲册封我家小姐为安国郡主,我身为小姐的贴身侍女,随驾进宫。”纪双木讲述原委,与太子妃所说无异。
“如此说来,这倒是你与万家的缘分了。只是,宫婢不同于官婢,一日进宫,终身不得出宫,难道你家小姐不为你考虑吗?”昨日听太子妃说起这个万淑宁,是个胸有沟壑的大爱之人,又怎会将纪双木强留身边,困于宫中呢?
“小姐早已烧了我的卖身契,是我自己不愿意走。”纪双木的回答令我意外。难道她不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难道她还有什么别的心思,难道太子妃在意的就是纪双木本人?重重疑问叠上心头,此时纪双木又继续道,“宫中看似华丽锦绣,实则为虎狼之地,一时行差踏错便可万劫不复,如此险境,我怎能让小姐孤身犯险?”
“你就是为了照顾你们家小姐,才进到这宫里来?”这下轮到我吃惊了,天下奴仆何止千万,出于真心的又有几人?何况万淑宁贵为郡主,身边不缺服侍之人,若是有人与郡主为敌,也绝非她纪双木能够保护得了的,她进到宫里,好则罢了,不好,也只是多一个人受罪陪葬,这个道理,她难道不懂吗?
“我知道宫中复杂,非我纪双木可窥探,但成事虽在于天,谋事却在于人,保护小姐,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心愿,只要我能做到,我就决不放弃。”纪双木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我也确实从她眼中看到了坚定与决心。只是,她是否能够如愿呢?若她真是为护主而来,以她的坚韧与忠诚,恐怕万淑宁会在宫中披荆斩棘,那太子妃又该如何自处;若她以护主之名留任宫中,实则另有私心,以她的城府与耐性,恐怕翻云覆雨也不过是早晚而已。恐怕,太子妃独领风骚的局势将不复存在了。
万淑宁尚未兴风,司礼院已掀起小小波澜。皇后娘娘突然驾临,众宫婢齐集荣训堂接驾,连我也不例外。只是首尾之位,皆易引起注意,我自觉形愧,低着头站在首位,很不自在。
“林西樵,你跟古月月换个位置。”程掌礼的吩咐正中我下怀,古月月列位三横四纵,最不易引人注目,皇后亲临训示,宫婢们谁不想露一露脸,这样一调换,我自是解脱了,古月月也不甚欢喜。古月月皮肤略黑,却五官立体,轮廓分明,像一株黑玫瑰,暗藏锋芒。
重新站队后,我们还来不及整理衣装,皇后娘娘便由宫婢搀扶着步入荣训堂。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尹司礼一声高呼,带领我们躬身行礼。
“尹司礼不必多礼,起身回话。”皇后客气地示意尹司礼起身,语调温和却掷地有声。
尹司礼站起身,古月月也跟着站起身,而我还躬着腰,其她宫婢也都躬着腰,连四位掌礼也不敢起身。我听得很清楚,是尹司礼不必多礼,是尹司礼起身回话,不是我们,更不是古月月。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凝结,我微微抬眼去看古月月,虽然只看到她的背影,但已经感受到她内心的惶恐和畏惧。平时貌不惊人的古月月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这是她要的结果,但我想这一定不是她想要的方式。然而,古月月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跪地求饶,而是缓缓躬身,再次行礼,不慌不忙,将即将掀起的大风浪强压于拂面威风之下。
皇后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她,然后慢慢露出微妙的笑容,“这个丫头本宫要了,一个月后就派到中宫来吧。”
“是,皇后娘娘。”尹司礼赶紧答应。
天啊,古月月这就被皇后看中了。就算宫中瞬息万变,世事难测,也不至于如此戏剧吧。我忍不住多看了皇后几眼,居然发现她的眉眼与太子妃有四、五分相似。看来这果然是入主中宫的面相,她们家注定是要出皇后的。
“都起来吧,”皇后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幕,从尹司礼手中接过茶碗,轻轻抿了一口,然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哪一位是齐霜霜,站出列来。”
齐霜霜正在我的边上,我感觉她本能地吸了口冷气,然后出列,走到皇后跟前,“奴婢齐霜霜,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朝她看了一眼,竟然一时也惊了一下,然后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果然是个美人哪,连本宫见了,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好像突然自己也变得年轻了。”我听着这话似有玄机,但见齐霜霜却绽露笑容,神采更为飞扬,心里很是为她担心。皇后接着说,“从来宫里优秀的宫婢,都是多才多艺,或能诗书,或能歌舞,你会什么呀?”
“回娘娘,奴婢自幼学琴,略通歌舞。”齐霜霜声如银铃,倒像是个练过嗓子的。
“嗓音婉转声似莺啼,倒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梨花腮、柳杏眼、眉弯似剑虹、发乌似黑瀑,如此天造地设的玻璃美人,若是只做些端茶递水的粗重活儿,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吗?”皇后娘娘一番夸奖,然后眉头一提,“尹司礼,前几日司艺院来报,说丝竹班又少了个弹古琴的,不如就让这孩子去吧,别浪费了天赐的人才。”
齐霜霜闻言脸色一暗,赶紧陈情,“启禀娘娘,奴婢学的乃是琵琶,对弹奏古琴并不谙熟。”
“这有什么?乐行天下,本就相通,你天赋异禀,定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再加上名师调教,还怕学不会吗?你未学琵琶之时,可曾想过有一日能怀抱琵琶半遮面,如今根基已在,想要更进一步,又有何难呢?”皇后对齐霜霜安抚鼓励了一番,转过身对尹司礼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把她的名册送到司艺院去,让周司艺心里先有个数。”
“奴婢记下了。”尹司礼又躬了躬身。
齐霜霜退回到我身边,以前的得意高傲全然退去。这时,皇后又点了谁的名字,“唐季柔是哪一个?”
我心里一跳,突然想到这些被点名的人,都曾经是我在太子妃面前提起过的。天哪,就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我突然领会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痛苦。在宫里,未必要等到生死,任何一次抉择,都可能踏入地狱,或者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