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九天是三伏天苟延残喘的日子,大早前,我爷爷各僦街门外的石头墩上,他说:长生快摘花椒了。
从我爷爷的家门口走到西边数到三的小过道口,过道的对面是一弯石桥,桥不长,底下也没水,桥边堆了些牛粪、脏土、掉地上被踩烂的树叶子。
高坡上的羊圈里流了一弯弯的羊尿,从垃圾堆流到桥底下左边的水井口,水井口盖了个砖疙瘩。过了桥,走不上五步远,见一石头老房子,没街门,没院子,立地一道石头影壁墙。石头老房子的石条窗糊了些纸,破门板挡住屋门,屋门口的尿臊味儿熏人。
有一个石条窗被石板盖了尺把宽的小间,里面砌了个灶台,台上两只小老鼠踢碗捣锅,连灶台边糊的一圈泥巴也咬了,小眼珠子不认生,自顾忙的很。天晴了,老阳儿挂天顶上,周边连云也没有。蓝莹莹的天,像块琉璃镜子。
老阳儿隔石条窗晒到屋里,叫醒了正流口水的长生。从我爹记得我爷爷在世时对他说过的残言片语里,我听到这样一段话:老道叔和螳螂叔套狼的恩怨,只有长生知道。我爹他说:那时他不过七岁。
他各僦街门口,问我爷爷长生的事儿,我爷爷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长生偏瘦,像个猴子,窜树上抓趴蛰,钻河里摸鱼的勾当,他全会。这是我爷爷对长生最恰当的描述,长生家离我爷爷的老家不远。长生是个光棍,他太老实,别人一见长生就说:长生,去瞧瞧老孙家刚娶的媳妇子。
老孙家在小汶岭的上面,过山岗不远的大汶岭村,长生说:媳妇子没啥瞧的。那人笑他说:媳妇子**软,还香。你要摸一口,我给你半斤玉黍面。村里的人有刨地回家的,有串亲戚忘拿玉黍面的,还有孩子生了病刚去马原上看坐堂的老先生瞧病回来的,都从长生的门前过。
几个人就起哄说:长生,瞧媳妇子还有玉黍面吃,一竿子打不到的好事儿。长生的爹娘过世早,他哥也不管他,连半山腰的玉黍地也不给。长生是偷谷子偷玉黍长大的,也许是玉黍面勾起长生肚子里的馋虫,他记得最后一次喝糊涂是年前的大冬至。
他偷了螳螂叔家的玉黍面,螳螂叔去茅房了,村里的茅房都在街门外不远的高坡上,他把破长衣脱了,跑到螳螂叔的灶台偷了半斤多的玉黍面,他太慌了,连灶台上的大瓷碗都碰硬土地上。大瓷碗摔碎好几片,长生抱起装玉黍面破长衣套狼似的跑到屋里。
灶台上半斤多的玉黍面煮的糊涂被他掺杏仁菜野山菇菜喝到第二年的打春。他偷玉薯面后,常给村里人掏茅。他大早前就去别人家的茅房里瞧,见谁家的茅缸满,就拿大桶掏。他身板瘦,手有劲,一手提个大茅桶从村尾走到村口也不喘粗气。村里人有过意不去的,给长生斤把玉黍面。打那以后,长生掏茅更有劲。
我爷爷后来说:那次长生被老孙家的侄辈们打残了。天黑时,长生到了大汶岭老孙家门口,老孙家今儿刚娶媳妇子,热闹闹的,大红灯笼从街门连院子围成一圈,西瓜似的灯笼被风一推,就晃起惨黄的光。村里起哄的那人是从老孙家的后门钻到二房的堂屋的,老孙家是石头大院,宽敞敞地一圈石头墙。
进门是一堵影壁,过影壁墙是前院,前院有一石屋,是会客的。左近是一处月亮门,过月亮门有一条长三丈宽两尺的青砖小路,路边种了些花草,这是花院。过花院是大房的堂屋,搁一道月亮门,是二房的屋子。二房的屋子后面是放杂物的小间,有一后门。
娶媳妇子的是老孙家二房的大小子,名孙寿。村里那人胆大,见老孙家的媳妇子躺炕上,身上穿件红肚兜,他就猴急,一推门进了房子,先吹灭了灯。老孙家的媳妇子说:怎么灭了灯?那人不理,粗糙的蒲扇大手揉着老孙家媳妇子的**,刚出闺的处子,**小,有弹性。
那人揉累了,就解老孙家媳妇子的肚兜。长生喊他:灯笼起了。那人一惊,窜到门口,开门一见灯笼影儿晃,一钻狗洞从后门遛了。长生又叫:龟孙。他一拽门,月亮地照到炕上,老孙家的媳妇子见有人进门,面生,她喊:贼进屋了。
长生说:俺不是贼。他跑到狗洞口,头往里一钻,灯笼影儿照到他的破裤子里黑糊糊的屁股蛋。老孙家的喊:抓贼。刚喝过酒的汉们一拥而上,拽腿的,扒破裤子的,踹屁股蛋的,抱脚的。长生钻不进去,喊了声:娘啊。被老孙家的众汉们拉到大院里。
老孙家的媳妇子哭哭啼啼的说:就他。又哭哭啼啼的去了后院。老孙家的小子火气腾得起了,骂长生说:王八羔子。一巴掌打长生脸上。长生左脸肿了,像糊了层猪皮,他说:你凭啥打俺脸。孙寿吐了长生一口唾沫,说:狼嘴里的肉倒让狗先舔了,娘的,打他。老孙家的侄辈汉们都喝多了,十多个拳头打在长生的身上。
长生娘啊一叫,就被拳头打没了声。我爷爷瞧了眼阴沉沉的天,快下雨了,他说:第二天下了好大的雨,雨后一百多天,长生才慢慢下了炕,伤筋断骨一百天,他大腿骨断了,又没票子接骨头,等一下炕,左腿比右腿短了一砖头厚。
从那以后,长生除了给村里人掏茅挣玉黍面,就一个人去鹰爷庙前看老鹰。
老阳儿更晒了。
长生喝了碗糊涂,瘸着腿去前山三婆家的花椒地给三婆摘花椒了。三婆是小汶岭的独户,汉们大前年病死后小子就去中央三十二军当兵了。三婆眼不好使,花椒树上都是些硬刺,三婆没少被硬刺扎。
有一回三婆被硬刺扎到脸上,长生给三婆拔了刺,他说:三婆,你要信得过俺长生,以后俺给你摘花椒。三婆说:信得过。打那之后,三婆家的花椒地就多了长生一人。
花椒一入秋就该摘了,饱满的花椒就像南洺河里鱼的眼珠子。西南风一吹,花椒树就沙沙地响,摘花椒就怕刺皮,花椒树上的硬刺多,这摘花椒不刺皮就成手艺活,可长生不会。
你看他刚摘没几个花椒就被刺刺破了皮,硬梆梆的刺像虫子似的钻到手心里的纹路里,长生从长衣里拿了根针,一咬牙挑破了,针一划,刺就掉。
挑破的皮先冒一点血,蚂蚁咬似的疼一会,接着就没事了。
去摘花椒前,长生喝了两碗糊涂,他从老阳儿晒屁股时摘花椒,到老阳儿偏西了才摘半篮子。他偷摘了个玉黍棒子啃着吃了,味儿甜滋滋的。
老阳儿快落山了,偏南的天上云蒙蒙的透了个弯月的影儿,像雾似的泛白。小汶岭周边的大山也静了,大山的顶上好像被谁用大刷子刷了一扇子宽的雾状的云,又像长虫似的往北窜去。
扇子云的上边是丝状的渔网云,渔网的云里有几处火烧云。
半山腰的玉黍地里玉黍长高了,粗玉黍竿子腰里结了个被叶子包严实的玉黍棒子,山风一过,玉黍穗就晃,像前清当官的帽子。
突然,偏南的天上泼了一片火烧的云,火烧云越发低了,玉黍红了,谷子红了,花椒红了,连小汶岭都红了。
鹰山上的鹰爷庙也红了,
像被火烧了似的。长生走到鹰爷庙,给鹰爷磕头说:鹰爷,长生来了。他知道天一擦黑,狼就从岗谷窜到鹰爷庙。长生的套狼本事是螳螂叔教的,他想套一只狼,宰了狼肉给三婆吃。三婆对他好,让他喝谷子粥。
长生去鹰爷庙拿了根竿子,坐到鹰爷庙后面的半山腰等狼,半山腰下过一个坡就是岗谷。
明奶奶像个大闺女,蒙了一片雾。
我爷爷说:小汶岭的狼都藏在岗谷里,长生套狼是个汉们。后来我爷爷才知道长生那天没有套狼,他听到了老道叔的一些事。
老道叔在后山套狼的时候杀了鹰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