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定的时候,我爷爷拽着狼尾巴从鹰山上下来了。成片的玉黍地里,连一个鬼影儿也没有。老道叔被狼爪子挠破了破裤子里的大黑腿,几道血口子往外渗着血渍。老道叔卧倒在鹰山半山腰那片谷子地里,他说:造孽啊,造孽啊。他声儿大,像山顶上响了一声炸雷,我爷爷腿软找不到路,脚崴在石子路上。
鹰山顶上的月亮地从鹰山的后山腰跑了过来,趴在鹰山上偷看我爷爷。我爷爷壮了胆气,把狼扔到路边,去搀老道叔。老道叔说:别搀,鹰爷说我造了孽。我爷爷回头见鹰爷庙埋在了绿阴阴的玉黍地里,他的耳朵似是听到鹰爷的愤怒。在这片靠山吃饭的大山里,鹰爷的威望胜过了武安县长。
谷子地边是一片灰蒙蒙的苇子地,苇子地的下边是南洺河的支流。在月亮地照到苇子地的时候,苇子地里的苇织子突然苇织苇织的叫起来了。我爷爷惊了,他见老道叔浑身是血,跪在石子路上,像中了邪。
在大山里,中了邪的人是受到大山里的赃物侵蚀了,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的大姐家,见过我的外甥女突然像换了个人,我大族哥说:是我爹的魂儿附到我大外甥女的身上。我那时就想:怎么偏偏是我爹?常听大山里的老人们说:到亲人们过世或办喜事时,死去的亲人会来凑凑热闹。
我有时就想:这也许就是宿命吧。带着这种宿命的命题,我踏上了去小汶岭寻找我爷爷祖籍的公交。小汶岭,承载着我爷爷以及老爷爷的灵魂归宿。
在那里,至少精神不会逐渐被肉体所腐蚀。
我爷爷后来常说:老道叔中了邪后,我学会套狼的本事。我其实没有见过我爷爷,他的那些残言片语是从我爹的嘴里知道的。在家族里我爹被族人叫毛三,虽然不务正业,但我爷爷的那些话他多少还记得。
他以前是一个阔少爷。
玉黍地里笼了一片青蒙蒙的雾,在老道叔杀了野狼时,鹰山上突然下了一场雹子雨。山葡萄大的雹子把成片的玉黍都打趴了。这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我爷爷不顾雹子打在身上,他扑在玉黍地里,怕这些没长成的玉黍掉在鹰山的石子路上。
被打掉的玉黍成了小鹑儿们的口粮。
老道叔把粗绳子从野狼脖子里解下来,蒲扇大手往黑胸膛外面的破褂子里一掏,抓了一把尖刀。尖刀上还残留一些不知是谁的血渍。他喊了一嗓子武安落子,一提尖刀往野狼的肚子上攮了一刀,被尖刀突然戳破的狼血撒了老道叔一身。
雹子雨是个过路的,地还没有湿透,它就停了。老道叔叫我爷爷,他说:傻侄,去拾些柴火。我爷爷从玉黍地里爬起来,浑身泥巴残叶子,他用被雹子雨打掉的玉黍叶子擦了手上的泥巴,问老道叔:老道叔,柴火都被雹子雨打湿了。
老道叔说:打湿了,你到鹰爷庙里拿些竿子。鹰爷庙里的竿子是小汶岭的村民在夏天撑稻草人防小鹑儿用的,密扎扎的捆了一团,扔在鹰爷庙鹰爷的泥像后面。
我爷爷知道鹰爷庙的撑稻草人的竿子是村里螳螂叔管着的,他脚底板在地上搓了一鞋泥巴说:螳螂叔明儿知道了还不锤死俺?
老道叔骂我爷爷说:锤个屁,你庄稼汉们还怕他那个老东西?都没牙了,上鹰爷庙?等百年后被棺材抬到鹰爷庙吧。
小汶岭的人死后坟地都是在鹰山半山腰的平地里挖一个大洞,洞外是自留地,洞里搁个棺材,外面堆了一洞口的青砖,青砖上糊了一层泥巴。
螳螂叔被抓的那天,山匪把他绑在小汶岭村口的大柳树上。一个尖嘴脸的山匪从短衣里掏了把牛耳尖刀,他说:螳螂叔,对不住了。他要攮开螳螂叔的肚子为他死去的弟兄偿命。
他的弟兄是半月后被山匪找到的,藏在小汶岭高坡上的石头茅房里,已经死了老长的日子。山匪们气急败坏的把村里人都赶到村口,他们知道是螳螂叔杀了他们的弟兄。在鹰山一带,没人不知道螳螂叔的大名。
螳螂叔是闹过革命的,推翻清朝的武昌党人有螳螂叔。螳螂叔知道是谁杀的山匪,但他把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螳螂叔说:人是我杀的,也是我扔到茅房里的。山匪们一拥而上,把螳螂叔绑在了柳树上。螳螂叔说:都他娘的滚,老子自己来,你们别脏了老子的肚子。
螳螂叔提起牛耳尖刀,往肚子眼一攮,肚皮边的血猛地溅了一身,他提刀子再往上一攮,随手扔了刀子,螳螂叔瞪眼珠子,咬牙把双手伸到肚子里拿出来血淋淋的肠子,他面对鹰山上的鹰爷庙,大声的说:鹰爷,我螳螂没给您老人家丢人吧,啊?
他就像一座大山,轰然倒在小汶岭的村口。山匪们惊呆了,为首的山匪头子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说:螳螂叔,您是硬汉们。尖嘴脸的山匪在螳螂叔的尸体前磕头说:螳螂叔,老七瞎眼了。他拿起刀子,攮瞎了左眼珠子。
埋螳螂叔那天晚上,鹰山下了好大的雹子雨,螳螂叔的坟就埋在鹰山的半山腰上。我爹说:螳螂爷被鹰爷叫走了,他的魂儿站在鹰爷庙前。你听,那天黑定时的武安落子就是螳螂爷唱的。
后来,我去翻阅一些武安本地的志书时,见到这样一句话:民国三十一年,山匪入侵小汶岭,孔——【螳螂】护民而死,村人建碑,以示缅怀。
雹子雨一跑,月亮地就爬上鹰山对面的一片玉黍地,鹰山沟里的苇织子又欢了似地叫。山风一过,玉黍头顶上的高穗像一顶高高的细帽子,忽忽声更像村里人在拉家常。老道叔攮破了狼的血淋淋的肠子,从狼肚子里拽到地上,他说:你螳螂叔他躺炕上了,没竿子咋烤狼肉?
也许是烤狼肉勾动了我爷爷嘴里的馋虫,馋虫又撞开了我爷爷心里的怯意,他冲着鹰山唱了一段落子戏,一拍脑门,大步走过玉黍地。半山腰的花椒也熟透了,花椒树上都是尖刺,我爷爷不敢摘花椒。他趟过谷子地,顺路到了鹰爷庙。
明奶奶偏了,她照在鹰爷庙里,鹰爷庙像镀了一层雾。
雾气里我爷爷推开鹰爷庙的门,他跪在鹰爷的泥像前磕头说:鹰爷,俺就拽三根竿子。他拽三根竿子往庙门外走,见螳螂叔坐在鹰爷庙前唱落子。
我爷爷惊了,他讪笑说:叔,您没躺呢?螳螂叔唱完了一段落子,点了根土烟,抽了一口,说:大热天,鹰山凉快了。风从鹰爷庙过来,激了我爷爷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爷爷说:叔,凉快多了。
螳螂叔抽了两口土烟,烟味呛了他嗓子眼,他咳嗽两声,说:凉了,人心也凉了。破布鞋踩灭了半燃的土烟,像弓一样的后背慢腾腾从后路下了鹰山。我爷爷叫了声:螳螂叔。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蒙蒙的玉薯地里。
我爷爷后来说:头一回,我能感受到螳螂叔热忱的心。可惜后来螳螂叔死在村口,我连歉意的话也没有来得及说。
我爷爷的心里头一回感到愧疚,他拖着竿子下了鹰山。
中了邪的老道叔变了声似地趴在半山腰,把头压在土里大声的哭,哭一声,就拱一回土,再哭一声,又像个娘们声。我爷爷把竿子仍地上,说:老道叔。
老道叔变了声说:我的孩子,你拿粗绳子拽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你偿命。他忽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绿闪闪的,被明奶奶一晒,浑身泛绿光。
绿莹莹的光,变了声的老道叔,雾蒙蒙的玉黍地,黑洞洞的鹰爷庙,这一切使我爷爷头一回脊梁发寒,山风像一根针从我爷爷被老阳儿晒黑的脊梁皮扎进去,我爷爷感觉到这根针在脊梁骨里乱动,一阵寒气顺着针眼钻入他的身体,他打个颤,腿肚子转筋似的难受。
变了娘们声的老道叔哭了一会,一屁股坐石子路边,他也不硌得慌。野狼的皮被老道叔用刀子照头上攮开了个豁口,头顶上冒了点黑紫色的狼血。老道叔中邪是拔野狼的头皮时,狼血溅了他一身,又被鹰山的山风一吹,邪气入体。就在我爷爷不知所措的时候,螳螂叔忽然从雾蒙蒙的玉黍地里走过来,他浑身被玉黍地的雾气打湿了,我爷爷叫:螳螂叔。
螳螂叔弓一样的后背使他走路很慢,他走到老道叔的面前,老道叔娘们似的变了声哭。螳螂叔左手按住老道叔的肩膀,右手一抡,抽了老道叔一耳光。螳螂叔骂他:那条狼是你套的?那是煞狼。
我爷爷后来才知道煞狼是怀了孕的母狼。村里人套狼最怕套到母狼,尤其是怀了孕的会有煞气。套了煞狼就一尸两命,鹰爷会降下惩罚。螳螂叔说:老道叔中邪就是鹰爷降下的惩罚,鹰爷仁义,没要了老道叔的命。老道叔叫:螳螂,你救他你会折寿。他声儿尖,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脸上的绿光更浓了。
螳螂叔瞪眼珠子说:折寿吧。老道叔哎一声,绿莹莹的光渐渐没了,他眼一闭,腿一软,趴在玉黍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