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时分,林家堡悦来客栈内人满为患,喧哗吵闹。
“你们都听说了吗?前天夜里小姐在返堡途中遇险,幸亏得到高人搭救,这才幸免于难!“
“这件事早就传开啦,那可不是一般的高人,剑仙知道吗?驾驭飞剑‘嗖’的一声就飞过去那种!”
“当然知道了,今儿个早些时候我可亲眼看到剑仙前辈进的堡,仙风道骨,走路都带风呢!”
贩夫走卒们议论纷纷,都说林家堡来了高人坐镇,再也不用怕其他几家,能过安生日子了。
一名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走进客栈,店小二瞥了眼他的打扮,低头不做理会,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像他这种穿着洗得泛白的粗麻衣衫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的主儿,值得他小二哥笑脸相迎么?
“小二哥,烦请帮我包两个馒头。”
少年并不在意店小二的轻视怠慢,他微微一笑,显得非常的识礼数,并不露怯。
“忙着呐,你等一会儿。”
店小二不耐烦的冲他挥了挥手,在大厅内来回穿梭,两个馒头而已,果然是乡下来的穷小子。
少年安静的等在一旁,客栈内众人的议论传入他的耳朵,但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在客栈内拨弄琵琶的一对爷孙。
老人已臻古稀之年,他身材佝偻,非常的清瘦,他双目空洞无神,赫然是个盲人。
但他娴熟的为琵琶调音,指法纯熟,似乎他曾经是名乐师。
琵琶是最为常见的白木的,上边有许多破损的痕迹,很是陈旧,显然已经用了许多年头。
他调好音后将琵琶递给怯生生站在他旁边的孙女。
他的孙女年纪很小,不过才十二三岁,她的身材很瘦弱,几乎是瘦到皮包骨头那种。
她的脸色蜡黄,看起来很清秀,她身上的衣服缀着许多补丁,也不知道多久没添过新衣了。
她抱着琵琶显得很吃力,老人在她耳边轻轻叮嘱了两句,她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少年很好奇像她这样瘦弱的身躯,能够弹奏出怎样的乐曲来,仔细聆听。
纤指轻轻一拨,是拢捻的裴家技法,这个架势有点行家的意思,少年赞许的点了点头。
但她的这一拨迅速的淹没在了酒客们嘈杂的声响里,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年鼓劲的目光,她深吸口气,继续拨弄琴弦,清泉流水,残叶飘零。
少年闭上眼睛聆听,琴声起初极生涩,如一块难以消融的坚冰,但渐入佳境。
就像在冰下游动的鱼儿,声音越来越清晰入耳,客栈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清静。
酒客们不知不觉的停下了手中的筷箸,沉浸在乐声交织的悲戚氛围。
命途多舛,思乡情切,不知何处待良人。
连少年这等心性坚定的人也渐渐感到伤感,直到曲终收拨,当心一划,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好!”
不知是谁喝了声采,人们纷纷大声叫好,少女怯生生的道了个万福,退到老人身侧。
老人在她的搀扶下走到大厅正中,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小老儿周德兴与孙女雪雁两人辗转来到贵地,全凭这不入流的伎俩讨口饭吃,还望列位客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老儿在此拜谢了。”
他对着四方深深做了揖,手里端着个托盘挨桌的去讨赏钱。
客栈内众酒客瞧这爷孙二人可怜,也不吝啬,随手丢一两个铜板进去,权当是捧个场。
老人千恩万谢,倒也极通晓礼数,即便有人囊中羞涩,他也不另眼看人,面色和善。
少年摸了摸荷包,打算也捧个场时,客栈门外忽然进来一人。
那人走路霸道的紧,在与少年擦肩而过时,险些把少年撞倒,但少年眼疾手快,躲了过去。
可盲眼老人就没这么好运,正在讨赏钱的他被那人撞翻在地,托盘内的铜钱“哐当”散了一地。
“谁瞎了狗眼敢挡老子去路?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吗?”
那人大声叫嚣,客栈内众酒客均是将目光投了过去,但见他约莫二十六七年纪,穿着一身绫罗绸缎。
少年看了他一眼便觉得好笑,不是因为这人相貌猥琐,活脱脱一个破皮无奈的样子,穿上龙袍也不像是太子,而是这人赫然是个斗鸡眼!
“小老儿该死,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恕罪。”
目盲老人在少女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对着斗鸡眼赔不是,同时弯下腰去拣散落在地的铜板。
“哎哟,原来还真是个老瞎子,你冲撞了本公子,区区恕罪两个字就想了?未免太看不起本公子了吧?
斗鸡眼并未因为这爷孙两人衣衫褴褛而生起恻隐之心,反而不怀好意的打量少女。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礼?别人都跟你赔不是了,你何必又再咄咄逼人?”
酒客里有人看不过去,站出来呵斥这个斗鸡眼。
斗鸡眼阴沉笑道:“小子,挺有胆识的嘛,敢这样跟本公子说话,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人吗?”
酒客正色道:“我在林家堡做了十几年的买卖,瞧你面生得很,倒不知道你是哪家公子。”
在说到“公子”两个字的时候,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隐隐有嘲弄斗鸡眼的意思。
“你这点眼力,也活该做一辈子小买卖,成不了大事,你知道这小小的林家堡,今日来了位剑仙吗?”
斗鸡眼不怒反笑,言语非常得意,大有这世上的人除他以外皆是井底之蛙的架势。
“这件事我自然是知晓的,若非剑仙前辈出手,小姐生死难料,怎么,难道你想说你就是那位剑仙?”
酒客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这斗鸡眼,没从他身上瞧出半点的高手风范,人群一阵哂笑。
“哼,虽然我不是剑仙,但我是剑仙的徒弟,你们这些乡野村夫胆敢嘲笑我,就等着受死吧!”
斗鸡眼恼羞成怒,指着客栈内众人破口大骂,他这一举动无疑激起了众怒。
酒客还要揶揄他两句,但这时又有一人走进客栈,此人穿着一身道袍,袍子无风自鼓,气势十足!
“是谁胆敢嘲弄我李剑仙的徒弟?好大的胆子!”
一名仙风道骨的老人走进客栈,他与斗鸡眼判若两人,光是出场,就让客栈内的一干众人为之折服!
“快看!他就是救了小姐的那名剑仙,今儿个一早我亲眼看到林忠林管事迎他进府!”
“这位剑仙前辈好卓绝的风采!可他怎么收了这样一个品性败坏的徒弟?唉,真是师门不幸!”
“听说这等世外高人最是护短,他要是出手,那对可怜的爷孙可就遭殃了。”
人们扼腕叹息,也有不少人义愤填膺,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悬挂在了这位李剑仙身上。
“师父,您总算来了,这个老瞎子不知好歹,冲撞了我,真是该死!还有这个人,他对我出言不逊也就算了,弟子搬出您的名头的时候,他也毫不敬重,实在是罪不可赦!”
斗鸡眼恶人先告状,指着目盲老人与仗义执言的酒客,面目凶狠,自得骄狂之意溢于言表。
“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横行霸道,咄咄逼人,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做个见证!”
酒客据理力争,客栈内的众人纷纷附和,铺天盖地皆是声讨斗鸡眼的声音。
“统统给老夫闭嘴!老夫的好徒儿品行纯良,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情,定是你们这帮刁民以多欺少,羞辱我徒儿,老夫定要给他主持公道!谁不怕死的就上前来,老夫将以飞剑术取他项上人头!”
李剑仙声色俱厉,一柄小巧的飞剑凭空漂浮,这愈加坐实了他剑仙的身份,众人大骇!
“你们……你们师徒二人怎可如此蛮不讲理?”
酒客壮着胆气指责这两人,但他言语里分明有些心虚的意思,开玩笑,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得是他有足够本事应付的前提下,和剑仙作对,不过是白白丢掉性命!
“拳头大就是道理,怎么,你要是不服气,咱们比划比划?”
斗鸡眼趾高气扬,完全不将客栈内的众人放在眼里,他非常享受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算了,别跟他争执,我还道林家堡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所谓的剑仙也不过如此,我们走!”
酒客的同伴将碎银子丢在桌子上,拽着他离开,其他义愤填膺的众人要么忍气吞声坐了下去,要么结账走人,省得去看这仗势欺人的龌龊行径。
“都是群不长眼的废物,见到我师父还不都吓得屁滚尿流?老瞎子,你说说咱俩的账怎么算吧。”
斗鸡眼阴森森的看向目盲老人,看来他是铁了心的要与这对可怜的爷孙过不去。
“贵人,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罪该万死,但还请贵人看在雪雁年幼的份上,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小老儿给贵人您磕头了!”
目盲老人跪倒在地上“砰砰砰”磕头,血流不止,少女不知所措随着他一起跪倒。
“你本来就是个瞎子,哪来的有眼不识泰山?也罢,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仅不跟你一般计较,还给你指引一条明路,你听是不听?”
斗鸡眼蹲了下去,拍打目盲老人的脸,眼珠子却在雪雁身上不怀好意的游走。
“贵人能够高抬贵手,便是小老儿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敢有他求!”
目盲老人俯首叩拜,战战兢兢,他从斗鸡眼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隐隐有些不安。
“哼!不识抬举!老瞎子,本公子就把话挑明了说,你这孙女颇有慧根,是个修行剑术的好苗子,我师父打算将她带走,收入门下,这样假以时日,这世上必将出现一名女子剑仙,这可是桩光宗耀祖的事情!”
斗鸡眼伸出手想要去摸雪雁的脸蛋,但被她畏惧的躲了过去。
“多谢贵人美意,只是……”
目盲老人哪里听不出来这斗鸡眼话里的意思?这分明是打着收弟子的旗号霸占良家之女!
“哪来这么多的只是?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老瞎子,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再这样不识抬举,惹怒了我师父,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斗鸡眼一脚踩在目盲老人的手上,狠狠的辗了辗,痛得目盲老人嚎啕大喊!
客栈内众人勃然大怒,但在那柄飞剑的威逼下,却是敢怒不敢言!
“你们不要打我阿爷,求求你们不要打我阿爷……”
雪雁上前去扶目盲老人,她脸颊上有珠泪滚落,带着哭腔。
“你这小娘们,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斗鸡眼抬手就甩了她一巴掌,在她清秀的脸上打了一个火辣辣的手印子。
“你这个畜牲,敢打我孙女,我……我跟你拼了!”
一直忍让的目盲老人见孙女被打,终于爆发,冲上去要与斗鸡眼拼命!
“老瞎子,这是你自己找死!”
斗鸡眼一脚将他踹翻,冲过去作势就要再打!
“你如此行事,还算是修道中人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但在噤若寒蝉的客栈大厅内,显得异常的清晰入耳。
最重要的是,是有人上前去抓住了斗鸡眼的手。
那只手很瘦弱,却也很有力,因为斗鸡眼的动作僵持在了空中,始终无法再拍打下去。
所有人都惊讶的将目光投射过去,面对飞剑的威胁,竟然还有人敢多管闲事?
究竟是有所依仗?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看清那人的面庞后,所有人神情黯淡,纷纷断定这绝对是个后者。
因为拦住斗鸡眼的人,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很清瘦,但眉宇间隐隐有一团坚毅的英气。
他身上既没有背刀,也没有负剑,穿着一身洗的泛白的粗麻衣衫。
他看起来不过是个略微有些神采的乡下小子罢了。
“你是哪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子?也敢管本公子的事?还不快点把手放开!”
斗鸡眼厉声呵斥,他本想凭借蛮力将少年推开,但少年力气大得出奇,他并未成功。
被一个少年制住,这让他很没面子。
“向这位老丈和姑娘道歉,我便放了你。”
少年没有理会斗鸡眼的威胁,声音平淡,客栈内众人叹息的摇了摇头,他们只当这少年是刚刚进入客栈中,没有看到李剑仙的那柄飞剑。
只有店小二眼尖,认得这少年正是之前要包两个馒头的那位,怎么这么久了他还在这里?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名少年的存在了。
“这个老瞎子冲撞了本公子,还要本公子给他道歉?你是在说笑话吧?本公子奉劝你一句,行侠仗义是好事情,但若是不自量力得罪了不该招惹的人,你的小命,哼哼,恐怕就得交待在这里了!”
斗鸡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完全没将少年放在眼里。
少年却不以为意,而是转头看向李剑仙,平淡道:“听闻两位曾在前夜荒野施展飞剑惊退山贼,救下林家小姐一命,是么?”
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少年嘴角微微翘起,笑意玩味,只是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笑什么。
“岂止惊退那么简单,我师父施展飞剑直取匪首头颅,只瞬间功夫便唰唰唰的连杀数人,端的是风云变色,血流成河!像你这种货色,不需要我师父飞剑,单是剑气便足以让你粉身碎骨吧?”
斗鸡眼豪情万千,绘声绘色的描述起那晚的景象,说得真真的,众人都不由为少年捏一把冷汗。
“区区几个不入流的山贼而已,想当年老夫一人一剑,杀得魔教人仰马翻,那是何等意气风发!”
李剑仙捋了捋胡须,仙风道骨,俨然一副世外高人姿态,他身侧的那柄飞剑嗡嗡作鸣。
“剑仙前辈风采果然不同凡响。”
少年语气平淡,没有太多的惊怔,他手指轻动,笑眯眯的打量着李剑仙神情的变化。
鲜有人注意到李剑仙额头有冷汗滑落,与先前的高人姿态相比,显得明显的不自然。
“恰好小子也是学剑的人,既然有幸碰到前辈,若不讨教一二,那就实在可惜。前辈,请吧?”
少年摆出一个请的姿势,原本平淡无奇气息内敛的他。
刹那间。
剑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