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说,“我怎样做好呢?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早已是在进退维谷的情形里,我不是告诉你过,我早已觉得万分为难,所以我总得把始末告诉你,为的是我可以得到你的好主意。”
“我亲爱的,”他说,“我把这事总考虑了几千遍,这是你会相信的,我现在所定的办法虽然会使我无限的痛心,你才听着或者也会觉得奇怪,但是将全局仔细想一番,我看最好还是你让他对你进行,若使你觉得他是很诚恳多情的,你就嫁给他好了。”
听了这几句话我现出恐怖的面容,脸色灰白得像个死尸,几乎从我坐的椅子上面摔下来,他吓了一跳,大声喊着:“我亲爱的,哪里不舒服?现在觉得怎么样。”同许多这类的话,一面推我,一面叫我,渐渐把我喊醒,不过还过了好久,我的意识才完全明了,有好几分钟不能够说话。当我完全恢复常态的时候,他又开始说:“我亲爱的,你对于我所说的话怎么会吓到这样地步?我请你好好地考虑一下。你很容易看出家里人对于这样事情的态度,若使她们知道这里面还关联到我,她们一定要气疯了,我恐怕我同你都会因此弄得终身沦落。”
“啊,”我说,还是怒气腾腾地,“你那么多的海誓山盟就因为家人的反对全化作云烟吗?我一向老是告诉你,你家里人是不会高兴的,你却总以为无关紧要,从来总不去顾忌到这方面,现在你要这样子结局吗?这就是你的忠实诚恳,你的爱情,你的践诺的法子吗?”
他始终是那么安详不动,无论我如何埋怨,我是拼命地责骂他,最后他回说:“我亲爱的,我对你还未曾破过一句约言;不错,我告诉你过,当我得到财产时节,我要娶你,但是你看我父亲身体还是这么康健,或者再活三十年,还不会比镇里现在几个老头子老,你从来没有提起要我在这个时期以前娶你,因为你知道这或者会把我的前景一笔勾销,至于其他,我并没有在哪一方面使你失望,你什么东西也不缺。”
他这一番话我是一句也不能否认的,所以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我说,“你既然没有弃丢了我,为什么你劝我走那条可怕的路,叫我弃丢了你呢?你既然是那么一往情深,你以为在我这方面是一些情绪,一些爱情也没有吗?我没有报答过你的深情吗?我没有证明过我的热情同诚恳吗?我为着你甘心牺牲去我的名誉同贞节,这很可以证明我俩相爱得太深了,绝不容生生拆散的。”
“但是,我亲爱的,”他说,“现在你可以得到一个安全的地位,立刻能够体面地荣耀地站在人前,我们从前所干的事此后可以谁也不提,让它在永久的寂默中消去踪影,好似没有这回事一样,我对你永久的敬爱,不过那是正经的敬爱,完全对得住我的弟弟的,你将来是我亲爱的弟媳,好似你现在是我亲爱的。”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你亲爱的荡妇,”我说,“你一定会这样说,若使你没有停住,你很可以明白地说出,不过我是懂得你的意思的。但是,我希望你记得你从前对我的娓娓长谈,同你费了多少心机,多少时光说许多话无非要使我相信我还是个清白的妇人;说我实在可以算是你的夫人,虽然世上没有人承认;以及我们的结合是很正常的,同由牧师证婚过的没有多大分别。你知道,你一定记得这些都是你亲口对我说的话儿。”
我看出这些话有点使他难过,但是我还补上下面这几句。他呆站着不动,好一会像一根木柱,我就继续说:“你真是太枉我了,若使你相信我听了你这么多话,答应你的一切要求,而心中却没有一个无可疑义、万动不拔的爱情。若使你以为我是那么卑鄙的人,我一定要问你,我有过一种行为可以做你这个意见的基础?”“若使我因为受着自己心内的热情的唆使,答应了你的要求,若使我从前相信你的话,以为我的确可以算是你的妻子,现在你要把这些理由一笔勾销,把自己当做是你的情妇或者外妇(那是一样的)吗?你要把我移交给你的弟弟吗?你能够叫我不爱你,叫我去爱他吗?你以为你叫我爱谁,我就能够立刻转过去爱谁吗?不,先生,我说,请你相信,这是做不到的,不管你那方面怎样变化,我总是矢心不二的,现在事情既然弄到这样的地步,我情愿当你的情妇,不肯做你的弟弟的夫人。”
他听了我后面这样的话,现出很高兴很诚恳的神气,告诉我他还是从前的他,他所答应我的话还没有一句违约,但是一想起现在这个事件,有许多可怕的情形就排在他的眼前,所以替我打算,他觉得那个办法是唯一的补救良方。他以为这并不会使我俩完全分开,我们一生中可以互相敬爱像个好朋友样子,或者我们大家会比现在所处的地位更快乐些,将来是不可预测的;但是他敢说我用不着害怕他会暴露秘密,因为那个秘密的漏泄是等于我们两个人的毁灭,他现在只须问我一个问题,那是同这个办法有关联的,若使我的答话是否定的,他以为是我现在唯一的办法。我即刻猜出他的问题——我当真有没有怀胎?关于这个问题我叫他不要担心,因为我并没有怀胎。“我亲爱的,”他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再谈下去了。请你回头把这事商量看,仔细地考虑一番;我总以为那是你的唯一补救良方。”说了这句话,他就向我告别,他走得特别快,因为他正站起来想走的时候,听到他的母亲同妹妹在门口按铃。他走后我的心绪纷乱如麻;第二天同那星期里其余几天(我们谈话那天是星期二晚上)他很容易看出我心境不宁,但是他没有接近我的机会,一直等到星期日,我因为有小病没有到礼拜堂去,他也找个相似的理由,滞在家里。
现在他有一点半钟时光独自同我在一起,我们就把前次的辩论重温一遍,虽然没有完全相同,大概总是一样的,用不着再记在这里。最后我热烈地问他,他心中到底认我是有廉耻没有,居然以为我肯先后同两个兄弟同床;我坚决地告诉他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我又说,若使他声明此后再也不见我的面(除开死外没有一件事情会比这个更可怕了),我也不至于打出这么下贱的主意,想嫁与他的弟弟;所以我恳求他,假使他对我还剩下一点点的尊敬同爱情,请他不要再和我说这个办法,或者还是抽出剑来,将我刺死好些。他觉得我这种固执(他以为这全是我的固执)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说我待自己太残忍了,也可以讲是对他太残忍了;这次事变是我们所预料不到的,我们谁也不能够预先瞧见,但是他看出除开这条路外,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免得我们大家的沦落,所以他觉得我真是太残忍了;但是若使我不许他再向我提起这个办法,他说话时候态度非常冷酷无情,那么他以为我们没有什么可谈了;他站起对我告别。我也站起,好似也是漠然无所动于衷的;但是当他给我那可说是离别的接吻,我放声任情地嚎啕,就是想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握他的手,仿佛向他离别的样子,但是拼命地哭着。
他的确很感动,又坐下来,向我说许多亲切的话,为的是要减轻我过量的悲哀,一面还是劝我采取他所提出的办法,因为那是唯一的路子;一面声明若使我不肯这样办,他当然还要供给我将来的生活费;但是他的话里很分明地含有一个意思,那是关于主要方面,他将来不肯和我再有什么瓜葛——不,他也肯再把我当作一个外妇;他以为他不该再和一个或者可以要做他的弟媳的女人同床,他认作这是人格问题。
单单失去了一个献殷勤的公子不会使我很悲伤,但是我实在爱他这风采翩翩的人儿,我几乎是发狂地爱着他,并且我同时失去了一切希望,我一向总以为他有一天会做我的丈夫,因此我痛心极了。这些事是那样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弄得我生出一场大病;心里无穷的烦恼使我发烧得非常厉害,并且热度持久不减,全家里人都以为我是一定会死的。
我的精神真困惫到万分,常常心迷发狂;但是我心中所最关切的是恐怕当我迷乱时候,会说出不利于他的话。我非常惦念着他,他也很想来看我,因为他实在是钟爱我;但是这是办不到的,我们都不敢希冀有相会的机缘,因为恐怕人家会说闲话。
我差不多整整躺了五个星期,虽然过了三星期后我的热度就退了,但是又反复好几次;医生有两三回声明他们技穷无方,只好让我的体力去和病魔决斗,不过他们给点壮心剂来帮助我的体力。五星期之后我渐渐好些,但是仍然软弱无力,形容憔悴,现在神气很忧愁,复原得又那么慢,所以医生担心我会转到肺痨病去,最使我愁闷的是她们认为我心里有事,有说不出的苦恼,以为我是堕进了情网。于是全家人都来追究,迫着要我说出我有没有坠进了情网,我的情人是谁;我自然是根本否认我同谁有什么爱情。
一天因为我的事,他们在饭桌上口角起来,几乎把全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后来喧嚷了好几天。他们都坐在桌旁,只有家长不在家;我是卧病在房里。当谈话开始时候,那是他们刚吃完饭,老太太叫她的女仆到我房里,问我起先她送进去给我吃的东西我想还食一点不,她的女仆下去回说她送上去给我吃的东西我还没有吃一半。
“咳!”老太太说,“可怜的女孩子!我恐怕她的病是不会好的。”
“哦!”大哥说,“柏蒂姑娘怎么会好?他们说她是害着相思。”
“我不信这些话。”老太太说。“我不知道。”大姊说,“怎么说好;他们总在捧她,说她多么艳丽,多么可爱和许多别的话,我相信那女孩子听了这类赞美话,一定会胡思乱想起来,谁知道她心中现在有无魔鬼主意。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好。”
“怎么,妹妹,你总得承认她是长得美丽的。”大哥说。“不错,比你好看得多。姊姊,”洛宾说,“所以你心里觉得难过。”
“这是题外的话,”他的姊姊说,“那女孩长得很可以,她自己也晓得;用不着人们对她赞美,使她因此自负不凡。”
“我们不是谈她自负没有,”大哥说,“我们是讨论她有钟情于谁没有,或者她钟情于自己,妹妹们好像是这样想。”
“我希望她是想我,”洛宾说,“那么我一定很快使她不挨现在这种苦痛。”
“你是什么意思,儿子?”老太太说,“你怎么会这样说话?”“怎么,太太,”洛宾又是很老实地说,“你以为我要让这位可怜的姑娘害相思害死,而心里想的人又是这样近在身旁的我?”
“啐,兄弟!”他的妹妹说,“你怎么会这样说话!你肯娶一个连几个便士都没有的姑娘吗?”
“请你听我说,小姑娘,”洛宾说,“美貌也可以说是一份妆奁,脾气好也是一份;我希望你在这两方面有她的一半好处做你的妆奁。”这样一来,她就无话可说了。
“我看,”大姊说,“若使柏蒂没有坠进情海,我的兄弟倒是坠到里头去。我真奇怪他还不把这段心事对柏蒂说,我敢说她绝不会说个‘不’字。”
“人家一求婚,立刻就答应了的人们是比那班从来没有人向她们求过婚的人们高一层,”洛宾说,“是比那班人还没有来求婚就先答应了的人们高二层;这是我的答话。姊姊。”
这几句话触怒了他的姊姊,她大发脾气起来,愤愤地说事情已经弄得这样地步,这个小东西,指我,是非赶出家门不可的;现在病着不好逐出,但是她希望她父母不要忘记把这小东西撵出,当将来病痊可以迁徙时候。
洛宾回道,这是家里家长同主妇的事情,用不着像他姊姊这么不懂事理的人来教导。
他们还闹下去;那位姊姊肆口诟骂,洛宾热嘲冷讽地讥笑,但是因此可怜的柏蒂在那家里完全失去了地位了。我听到他们吵嘴,热烈地哭起来,老太太走上来看我,有人告诉她我很担心他们的口角。我对她诉苦,说医生们真是太没有道理了,乱派我是害相思病的,他们一点证据也没有;并且一想到我在这家里所处的地位,他们更不该这样胡说,我说我希望我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使她看轻我,她的儿子同女儿的争吵也不由于我的不是;我现在应当想的是棺材,不是爱情,我求她不要因为别人的过失而误解了我的人格。
她晓得我说的是实话,但是她说因为他们现在闹得这么厉害,她的第二个儿子又是那样整天喋喋不休,她希望我对她忠实诚恳地告诉她一切。那问题是她的儿子洛宾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没有。我尽我的能力声明我是多么诚恳的,我的确是很诚恳的,我告诉她:“我们并没有丝毫纠葛,一向都没有。”我说洛宾先生曾经向我喋喋不休,说许多玩话,她也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我总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信口开河,我想他自己也是这样想;我请她相信我们中间没有丝毫她所认为暧昧的事;那班随便宣传我们有什么关系的人们真是太冤枉我了,对洛宾先生也只有害处。
老太太十分满意,吻我,很快乐地同我谈话,叮嘱我好好保养身体,缺什么东西可以向她要,说着她就走出去了。但是当她走到楼下时候,她看见二儿子同两位姊妹正在舌战纷纷;她们很热烈地发怒,因为她们长得太平常了,从前没有过一个爱人,没有人向她们求婚。她们却是反向男人去献殷勤,几乎向男人求婚。他故意拿出柏蒂姑娘做题目来讥笑她们,说她是多么美丽,性情多么温和,唱得比她们也强,跳舞她胜过她们,比她们娉婷得多了。他说的时候,凡是能够使她们难过的贬话,他没有一句不说,的确是太过分了。老太太下来时候,他们正吵得最厉害,为的要使他们住口,她把刚才我们谈的话全篇告诉他们,连我的答话——我同洛宾先生并没有丝毫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