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玉鲜第二次见到林鹤是在沁园。她陪高祖去看望凤城,而他被指派为护送凤城入蜀的郎官。众人在屋内絮絮叨叨,说着些冠冕堂皇的话。玉鲜因有了身孕,越来越容易疲惫和焦躁,她几次微微叹息,扭动着手里的锦帕。凤城看着这位即将成为贵妃的小娘娘有些心软。她可怜自己身不由己,也可怜这位小娘娘任人摆布。她堂堂的鲁国公主,正儿八经的鲁国公的女儿,都被人像是物什一样推来搡去,这位小娘娘虽被冠以齐王义女又有什么用处,多了个义字却少了那么多情份。她浅笑缓缓道:“娘娘有身孕不宜长座,不如到后面歇息。我差人暖了阁子,躺着想必要舒服些。”高祖见凤城情真意切,有些感动,连忙道:“不错不错,今儿天冷,朕还将你带出来,是朕的过失,多亏凤城想得周全。”凤城呷了口茶,笑得浅浅淡淡。
阿锦托着玉鲜的手走过回廊时,恰好碰到林鹤。他站在回廊下的乔木旁,背影有说不出落寞。他转过头看着玉鲜,那张美得过于妖艳的脸,这一瞬间显得有些忧郁,那些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情绪,随着那双诱人的凤眼渐渐扩散,显得凄美。玉鲜觉得他有话对自己说,便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牵牵嘴角,笑容惨淡。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庭院里的枯叶,阿锦眯了眼,哎呀一声脱了玉鲜的手。林鹤带着几分哽咽,声音有些颤抖问到:“你还好么?”玉鲜只觉双耳一翁,好像一瞬间时光倒流,在哪里,这声音在哪里听过。玉鲜眼里又充满了泪水,伴随着庭院中纷飞的落叶,像断线的珠子从眼眶中滚落。
4:
那一年滁州大旱,林鹤被高祖派去赈灾。一日他外出巡视灾民,只见在田埂旁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蜷缩着身体,嘴唇干裂,紧闭着双眼。林鹤望去众人手中正捧着刚刚放下的粥,问一旁跟随着的县官,她为何没有粥。县官连忙拱手道:“绝不是小的失职,在场乡亲可为作证。从朝廷的米粮来后,日日在村口施粥,只是这姑娘无论如何都不肯喝。”林鹤走近她,轻声问:“你为何不喝粥?”声音是自己从未想过的温柔。小女孩有些疲惫的睁开眼,声音由于嗓子过于干燥沙哑而低沉:“如此灾粮不过杯水车薪,不如舍我一粥,救活一人得好。”林鹤望着那张极度干燥的脸,只觉得这小女孩周身的气质不符她如今模样,却不敢再看一眼。他转过身问县官:“你上报的灾粮可够?”林鹤知道这些个地方官员的伎俩,怕误了自己的升迁调动,任由百姓饿死,不肯上报灾民实属情况。况那官粮赈济下来,他们自个儿也不知捞了多少。说拿了折寿钱,可说到后头,又谁又在乎阎王老子记下的那笔,索性黑白无常不会随时驾到,不如此刻自个快活得是。县官暗自瞥了一眼小女孩,忙答:“够了够了,大人莫听一小女子胡言乱语。想必她是患了什么疾症本就要死了,才乱说得这一通。”小姑娘忽然从地上爬起,指着一众奄奄一息的村民忽得哭起来用她沙哑的喉咙喊道:“够么?够么?不够啊!远远不够啊……”林鹤抬眼望着两旁干裂的土地,倒在田埂上的村民,一个村妇怀中婴儿正嘤嘤得哭着,村妇用手指扒了土,涂在婴儿的唇上。再看到县官与自己一身精煅,心中升起了一股厌恶之感道:“去别州县掉粮,立刻!”县官扭扭捏捏半日支吾道:“县里已经没有银两可支了。”林鹤眯起眼,声调严厉道:“将你平日吃下去的全给我吐出来。如果还不够,朝将军府拿!”县官脊背一凉,如何也是不敢向将军府拿钱的,只好不情不愿开了自家的金库米仓。第二日林鹤再去时,不见那女孩,县官答,她死了。林鹤转身掐住了县官的脖子,怒道:“她死了,你也就不必活了。”说罢带着施阆到乱葬岗找人。从正午到黄昏,终于在尸堆下找到了她。林鹤将她带回了府衙,她发着高烧,嘴中喃喃,眼角不停得冒出泪水。他叫施阆打听她的身世,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底从哪里来,是谁。半个月后她终于睁开了眼,林鹤大喜,俯身问她:“你还好么?”她还未开口回答又沉沉睡去。
等到林鹤收到回京的指令,想问她愿不愿意随自己的回京时,推开门,却不见她。
半年过后,林鹤再回滁州,他叫施阆去县衙做些善后事,自己独自走到当初看到那小女孩的村镇,游游荡荡,走走停停。忽而一抬眼,只见一家农户院中槐树旁,那小女孩背着包袱,替村妇打扫庭院,庭院扫好后,乖巧对村妇道:“君婶莫要担心了,过几年我又回来了。”村妇擦擦眼角道:“也好也好,你也应该去看看,你父亲脚下的土地到底什么模样。”林鹤躲在村口的枯石后,望着那消瘦的身影柔弱却坚定,她就这样离开了惠安村。
事过多年,那小姑娘的哭声却时常回绕在他耳边。
等到他随林琳出兵北漠,凯旋而回路过凉州时,却又听见了那声音。她已经出落婷婷,与当年蜷缩在田埂上黄瘦的姑娘大不相同,她的声音清凉婉转很是好听,但又好像带上了那时留下的刻痕,经过岁月,仍然无法抹去。他坐在马上接受着市民的欢送,嘴角含笑,妖艳华美。她挽着袖子在一品居的楼台上端着茶水,笑得浅浅淡淡,清新脱俗。
那是最后一次他再见到她。等到后头听说杨振府上来了个侄女,备受京城众公子的喜爱。林鹤被推为京城十公子之首,自己长的祸害苍生不说也极度喜爱美色。听说京城来了这么个人见人爱的主免不了凑热闹的心。在龙泉寺,远远的望过这姑娘进香。他就呆呆得看着她如何上梯,如何进香,如何叩头,看得认认真真,真真切切。众公子笑道:“原这世间也有林公子望得上的姑娘。即是林公子看上了,我们众人便散了吧。”谁料到,不晓得这林大公子中了什么邪,上前拦住了那姑娘,不同平日,开头便问一句:“你的嗓子哑过么?”津娘是认得林鹤的,以为他是调弄自家小姐,惹不起他,便拉着青含走另一边。青含又觉林鹤不像是在调弄她,回头答道:“不曾。”她的声音欢快空灵。就那二字起,他知道她不是她。但他的姑娘如今想必也是婷婷玉立如此了吧,也会这般惹人喜爱的吧。时间一点一点流失,一品居上那姑娘的模样他就快要忘记,也许是他想差了呢?也许是他的听力不再敏锐了呢?也许那宰相府的姑娘就是他的姑娘呢?可就在他向高祖请婚的那一天,那位传奇的美人清清亮亮的走过他身边,就是她。即便她还没有开口,也没有转头看他,可他知道,就是她。有些东西是会跟着人一辈子,脱不了抹不掉,即便两个人如何相似,终有不同。
5:
“是你。”玉鲜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鹤双眼红肿,淡淡笑道:“是我。”
阿锦理好了帕子,见到林鹤,大惊,唤了一声:“娘娘。”连忙拉着玉鲜走过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