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裕贵妃沐浴完躺在贵妃椅上见着帘子后面的烛光仍旧没有熄灭。她微眯着眼看着跳跃的烛光，忽然浮起了笑意，起身拿了件棉袍撩开帘子，施施然走到高祖后头，声音温婉可人：“这都过了子时了，圣上还不就寝。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说着将棉袍披在了高祖身上。
高祖笑了，握着她的手，叹息道：“虽说朕今日在大殿上训斥了林鹤一番，但朕心头确实不好过。凤城虽不是朕的亲女儿但自小就跟在朕旁边的，待她自然比别的王子公主不同。朕当年带兵过江，谁都不着急，只有她一个人，跑来朕面前，一身男子打扮，她说朕去哪她去哪。她说别人都将朕当成天人，宛如不死，可她知道，朕也是人，朕也会死，朕也会寂寞，所以她要跟在朕身边。”说罢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刻意跳过，刻意装成没有想起，顿了顿又道：“朕当初不是不知道古蔺对凤城的感情，但朕还是将凤城许给了古蔺。凤城跟着朕这么多年，从未跟朕要过什么东西，也不曾向朕抱怨过什么。于是朕也想给她一个惊喜一个回报，她喜欢古蔺，朕便赐婚给他二人。朕也不是不知道古蔺和林鹤的小伎俩，但朕最后还是准了林鹤，又将她许给了林鹤。那个时候，朕特别害怕见到凤城，害怕她来问朕，怎么把她当初了物什，这般随意。但她没有来谴责朕，还是在安苑安安静静的领旨，稳稳当当含笑着对刘德说，谢主隆恩。朕愧对她啊。”
裕贵妃目光流转浅笑道：“原来是这般子事。圣上现在两难的是不知道是否又要允了林鹤？不，圣上心里已经允了林鹤，所以才这般为难。圣上现在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凤城不是？”
高祖点头道：“朕看着他们几人长大的，林鹤的心思虽然难猜但不至于莫测。上次他与朕说他要娶凤城，说得言辞澡澡，但朕心里头明白，他对凤姑娘其实是没有多少感情的。但此次，朕私底下问他是否看上了哪家姑娘才不想要凤城了，他却闭口不提，只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再娶亲。此外鲁国公得知此事，派人快马加鞭送了封急件来。”
“上头写了什么？”
“既已怨花繁，何不遣归来。”高祖丢了一册竹简，“他这是来谴责朕没有好好待凤城，不如把凤城给他送回去！”
裕贵妃拾起竹简细细看来，笑道：“差点忘了，凤城是他与瑶华生的孩子。他从始至终都觉得有愧瑶华，瑶华死后也不曾立后封嫔。如今连瑶华的孩子他都没办法守住，心中自然是埋怨的，何况，他忍了这么多年。”
高祖哼了一声道：“你这是也来责怪朕么！”裕贵妃笑脸盈盈道：“臣妾只是想说，既然这个问题如此复杂。咱们不妨重新看看，林鹤身后千军万马，那是皇帝的，另一个可就不一定了。既然问题出来了皇上难以决断，何不把问题丢回到出现的地方去。”
高祖听后凝视着跳跃的灯火，随后拟了一封圣旨。这封圣旨发给了皇室百人，公告在了城墙之外，晓谕万户千家。一时间，这段皇族戏剧般的闹剧便在民间流传开来。其中有个爱写戏的，还写了一段小折子叫做《梨鹿忧》名字取得方方正正，可明眼的都知道《梨鹿忧》即《离鲁忧》，戏文中将凤城唱得那般坚毅倔强。很多年后她在逃难中偶然听到了戏中的凤城唱着那段拒绝高祖再赐婚的段子时忽然泪眼滂沱，这哪里是她，她哪里唱得出：“若此番我与他去，便如同这玉，不再归附。”这样的话来，她哪里做得到唱罢便将手中的玉摔得粉碎。
2:
当古蔺被告知要迎娶凤城时，玉鲜刚好被告知得了龙嗣。古蔺沉默而忧虑，玉鲜惶恐而焦躁。然而，锦城里齐王大张旗鼓里里外外很是喜庆；长安城里高祖欢天喜地龙颜大悦，这是他建汉以来的第一个孩子。由此他破格提了玉鲜为贵妃，叫宫中上下很是吃惊。裕贵妃被钦派册封大典一事，因她心中终有郁结，怕到时候有所纰漏，高祖便点起了她。
裕贵妃坐在椅子上，思索良久，望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好像看到了她终归的宿命。她便差人唤来了殷揠。
未时，宫人带了殷揠来，说是贵妃娘娘传用晚膳。殷揠来时礼数周到，做得细致好看。等到席间，贵妃只留了一两个宫人才放下筷子，皱眉道：“父亲问，长姐可有什么需要？”裕贵妃替他斟满酒：“我们一家七个孩子，两女五男。殷允陪嫁到郑国，可喜可贺，磕磕碰碰最后还是成了郑王妃。我到了宫中磕磕碰碰，至少还保了我殷家一时荣光，只是害怕，真的只是一时。”殷揠一听碰洒了酒杯。
殷揠在家中排名最小，如今在宫中谋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裕贵妃想着多历练他几年，等到资历足了再往上头拉拉。恰逢三个月前杜少府惹怒了高组被贬黜到蓟北，如今刚好空出个位置个位置来。殷家上上下下早就盯好了。谁料想，就在高祖都要指派下旨的时候，杨振忽得返京与高祖谈了三天。谈的内容没有人知道，事后高祖也没有什么动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等了月余，裕贵妃想着即便高祖反悔不封殷揠了，至少也该派个人才是，可迟迟都不见高祖下旨。于是便含蓄着问了问，高祖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淡淡说：“再等等吧。”再等等，高祖是在等谁呢？在宫中最忌讳的便是没有耐心，可裕贵妃头一回感受到自己心急如焚，不是心焦于殷揠能不能上位，而是心焦于那几日，杨振究竟对高祖说了什么？然而就在三天前，高祖又忽的下旨要她操办册封的事物，之后又似有意又若无意般的点了一句：“那少府朕指定给江岚了。”裕贵妃正在盛汤的手突然晃了晃，汤汁洒在了桌上。高祖抬头喝汤，好像没有看到洒了一桌的汤汁。裕贵妃却明白，那句话是高祖故意说给她听的，至于这故意的背后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突然变得一阵迷茫。那天夜里本已经熄灯入寝，高祖却突然问她：“殷裕啊，你几岁跟的朕？”裕贵妃的心更加紧了，但过了会，却又平静了下来，她望着四周，借着月光看清床帏上雕的龙凤呈祥，不禁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宛如她年轻时的模样，她说：“十六岁。”十六岁啊圣上，十六岁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那时候高祖还只是世子，太皇太后还是太后，就在那个寿宴上，她坐在他对面。那时正逢为世子选妃的时候，谁料想选了几次高祖一个都没有挑，汉王和瑾妃都着急的很。又谁知晓，就在那天，元阗突然出了席请婚，他指着殷裕道：“儿臣找到了，儿臣要娶的人，儿臣就娶她。”殷裕承认自己是带着某种兴奋和期待的。
可怎么，在汉国那几年要比在长安心安，可怎么，在做世子夫人的那几年要比做贵妃来得欢快。她的眼泪顺着记忆的皱纹顺着眼眶静静流下。时光匆匆，三十多年过去，她和他的夫妻情分却越来越薄，她和他的对峙阴谋越来越多，可即便如此，即使如此：“圣上陪已经陪我走过三十二个年头了啊。”语调温软，一瞬间，高祖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张温婉娇媚的脸，他突然也热泪盈眶，也想起年轻时的义薄云天。他二人夫妻这么多年，对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早就心领神会，何况这么浅白的对话。她知道，她殷家气数将尽，不论杨振那几日究竟与他说了什么，说的内容都能毁了她殷家千百次。他只是在等，在耐心的想着怎么下这一盘棋，他正在一个个的暗中撤下，再一个个的暗中安好。她好像又看到他年轻时，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模样，只是年轻时潇洒英气，中年时难免显得老谋深算。他拖了这么久，或者他今天来问她这个模棱两可的问题，真的只是出于他们两个夫妻一场，他还记得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话。
殷裕眨着眼，眼泪不断的往两侧流，自与他为夫妻她便没有哭过。她还记得当得知她无法生育时，皇室上上下下都在讨伐她，前朝后宫都在要推翻她时他一直爱护着他。即便在那么艰难的年月里她也没有哭，只是因为元阗那时好似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不仅如此他还要立她为后。那段日子里，他的桌上摆满了驳斥的奏章，他令刘德统统搬到宫门前，大雪天的全部烧了当作暖炉。大臣们见元阗真的动了龙威，便不敢再提，谁知殷裕自己谢绝了，元阗最后还是封了她贵妃。是啊，所以那么艰难的日子里何须要哭，那宫外升起的浓烟，满满都是他对你的宠爱啊。可这次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