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馥与狐九纵的相遇,便是在狐九纵的旅行途中,那会儿她从魔界南边的瓶漓海朝着西边过去,想要找寻传说中的魔凤,看能否将它也驭了,但就算是不能,相传魔界西边也有好些珍稀飞禽,皆是南方没有的品种。
那会儿,她正骑着一只巨鹰闲逛,很巧地低头一看,看见落在一朵巨大食肉花里头的东馥。
东馥那年还未办成人礼,还是个罗刹幼女,惊慌失措地挣扎在食肉花的腐蚀粘液里,哭爹喊娘。
好心的狐九纵命巨鹰飞下去,将她给拉了上来,带到河边洗了个澡。
说起来,她俩的相遇也不算太复杂。
东馥眼下有好几百年没看见狐九纵了,这会儿不知她是否还在凋海旁边住着。
凋海不是海,是一片广阔的山林,山中盛产一种名为古栗玉的矿石,其中也有许多飞禽,是狐九纵精挑细选找到的一处安身处。
那会儿,她刚搬到凋海的时候,东馥帮着她搭屋子,屋子搭好了两人便爬上旁边的树木最高处看星星。狐九纵施了水族的法术将身周充满海水,蓝盈盈地悬在空中,将她两人托着,星辰的倒影便在身周闪烁,比摇晃的波光更美。
因修为进展不少,疾行的东馥一个时辰便到了凋海。
多年未来,凋海的丛林比从前更加繁茂,浓郁的绿色沾了露水在风里轻微晃动,树海掀波,远远地瞧着还有白色湿气从树冠间升起,聚在空中凝成云朵。
这一片苍翠的丛林用海来命名,倒也名副其实。
东馥将戾气围绕身周悬在半空,不知要从何处下去,树长得实在太茂密,将狐九纵当年盖房子的地方都给遮了。
思忖片刻,随意挑了个地方。
林中有不知名的鸟鸣,偶尔落下一两片彩色的羽,她都会惊喜地四处张望。
从前因凋海盛产的古栗玉而引来许多人采集,后来大约是林子太深,其中的毒物太多,寻常人对付起来还有些难度,久而久之便鲜少有人过来了,这林子里的生灵没了人打搅,便越长越多,愈发繁茂。
东馥眼下走在其中,身周皆是从高高树干上垂落的藤蔓,挤得她无从下脚。
走着走着,忽闻前方似有水流声,恰好有些渴了,便循声而去。
东馥未曾想到,道路尽头的重重绿蔓之后是片令她意外的宽敞区域,山间飞瀑如银白星河奔腾而下,水边却有绵延铺开的翠绿,鸟鸣水声,彩羽似花————正是栖在水边的无数飞禽,羽毛是这世间最斑斓的颜色,大大小小落了满树满地,其中一只通身紫色的凤最是显眼,紫羽似云霞,腾腾发光。
水面有人在这彩羽与紫光中起舞,长发摇曳,发似星空,眸似海洋。
飞瀑之上是不断聚集的彩色飞鸟,皆衔了盛放的花从高空抛下,没落地便被风吹成细碎的瓣,随着那紫色凤凰身上的光洒在起舞的人身上。
舞掀起了魔气,惹得脚下水流凝聚成束,丝带般将那人缠绕。
东馥觉着,自己大约是看见了世上最美的梦境,她大约是醉在这梦里了。
“阿心……”不自觉叫出那人的乳名,狐九纵便在纷飞的花瓣中朝她看过来,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些许的惊讶与疑惑。
望见立在一片蔓藤里的东馥时,她的眼神顿时成了绽开的焰火,悬在水面便惊叫一声,身形闪动,即刻闪到了东馥跟前,伸手便将她抱着了。
“混蛋啊你。”狐九纵比她高出一些,身上带着好闻的清香:“听你哥哥说你跑到承越山里去了,我哭了好几个晚上,这么多年就没睡好过,还在承越山外头搭了一个大大的鸟窝,没事儿就去看看……你,你如今回来了……”将她松开,双眸含泪地把她通身上下都扫了一遍:“没事吗?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还,还老了这么多。”
东馥心中也有些酸楚冒上来,忍着了,伸手抚着她的脸点点头:“抱歉,是我的错,只是那时候心绪的确是乱。”
“我进不去承越山,那山里有结界,进去了一个人便不能再进另一个人,你知道我多怕你死在里面吗?”狐九纵将她的脸捏得生疼:“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本来想去妖界看看珍禽的,怕你出来了没地方找我,所以一直在凋海待着,无聊死了……你这姑娘怎么这么不听话,好死不死跑那里去!多危险……”
她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音,眼泪不断落在东馥手上,惹得东馥也双眸一酸,但不自觉将泪憋着了,用力把她抱住:“如今我回来了你当高兴才是。”
怀里的狐九纵身子僵了僵,手臂伸着将她轻轻推开来,疑惑地将她盯着:“东馥……你怎么了?怎么……说话怪怪的。”
说着,又紧张地道:“是不是在承越山受了什么委屈?”
东馥摇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承越山的三百年来,她不曾与任何人说过话,每日的事情便是战斗战斗战斗,受伤了也得战斗,若是重伤就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伤好了继续。每日如此,想说话的念头愈发地弱,便愈发地不想说话。
自言自语时,话却是多。
如今下了山遇见了那样多的人,她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又觉得,说什么都极其地多余。
狐九纵心疼地将她面容轻抚,目光挪到她身上裸露的地方,看着那些浅却依然显眼的疤痕,一愣,而后低头去找其他的伤痕,竟是越找越多,到最后干脆将她的衣裳揭开来一点,看着背上那些图腾般的沟壑,怔怔地落下几滴眼泪来。
那皆是她在承越山受的伤留下来的痕,浅的已经用身上的力量治好了,深得,便只能治到这个地步。
东馥轻叹一声,道:“你何必。”
背后的人将她手臂抓着,指甲渐渐陷进去几分,声音在鸟鸣风声里带着隐隐的怨:“我听他们说,你是为了一个神族才这样对待自己的,东馥,我不管那个神族有多好,你将自己弄成这样……是不是,从没想过其他人的感受?”
东馥一怔,表情凝在长发之后。
“承越山,从变成放逐凶兽的地方后便没几个人敢去,即便是去了,也鲜有人出来,你是一个奇迹。但东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没出来,死在那里,这世上在乎你的人,喜欢你的人,他们该如何是好?”
狐九纵将双手放在她肩上,指尖在划上皮肤的一刻便下陷,掐得她微微生疼:“你只知道自己很痛苦,那个时候却没有存留一丝理智,你觉着,这样对么?”
“我已经,”东馥侧过脸看狐九纵,声音里有几分犹豫:“我已经知道当初做得不对了,父王也与我说了很多,只是眼下我比从前强大,这一把,我还是赌赢了的。”
身后的人笑了:“是,是赢了,你那是孤注一掷。”
说罢,将长发撩了撩,露出个慵懒的笑:“但话说回来,我能感觉到你的力量,通身上下都裹着一层戾气,如此下去,成魔也只是几年后的事儿。”
“成魔?”东馥一怔,心头莫名闪过熏池的脸,眉头蹙着道:“可我不想,且连哥哥都没有成魔,我怎会呢。”
狐九纵忽道:“对了,说起这个,你三百年前跑进承越山之后我在山外见过你哥几次,他身上的气息好生奇怪……”
“怎么说?”
“我也不知怎么说,类似我从前见到魔神的时候……魔神湮灭,你哥似乎就是他的弟子吧?你哥哥的身上,有湮灭的气息,且不是沾染上的,就像是他本人散发出来的一般。”
魔神湮灭,乃是魔界初成时从星辰辉光中诞生出的第一个神。
魔界原本荒芜,除龟裂大地以外便是无边冰原,湮灭诞生那夜却有暴雨伴着清亮的星光倾洒而下,植株从土中发芽生长,冰原融化为大海,雨水形成江河溪流,整个魔界便是一片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漫天的星光在大雨中缓缓凝结,组成一道修长人影,便是通身上下都卷裹着魔气的湮灭。
虽称呼里带了个魔字,魔神却也是神族的一支,多兰成为湮灭的第一位弟子时,整个罗刹族皆欢呼雀跃。
但说起来,知道多兰是男子的都觉着他与湮灭关系甚好,但知道多兰实则是女子的,便会觉着两人的状态偶尔会很古怪。
有些事,东馥眼下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有些奇怪,又不大好去问多兰,便一直没与人说起。只是眼下,狐九纵说这样的话……
“东馥,有些东西三百年前我就想问你了。”身后的人不知何时立到了她跟前,唇角勾得不怀好意:“那个大名鼎鼎的熏池上神,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与咱们一众魔神相比,如何啊?”
“我没见过多少魔神……”
狐九纵笑道:“湮灭和涅罗你总是见过的吧?还有流荒,魔神流荒,他没事儿便去月魔族,月魔族从前就在你们清沼边上啊。”
东馥沉默着,狐九纵便用手肘将她碰碰:“咱们魔界的几个神皆是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华有才华,地位也顶天的主儿,就不信没一个比不上那个熏池神。虽说吧,当初在黄帝跟前的三大天神中就有他,但黄帝都归于混沌这样久了,这熏池常年待在九州也没甚作为,哪有那几个魔神……”说了一半,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便不说了。
“我知道,你是想劝我。”东馥低头瞧着自己光着的脚,阳光从树叶缝隙落在她脖颈:“我不知如何说,我不想你觉得我是傻瓜,阿心。”
顿了顿,忽抬眸:“阿心,你想与我一同去九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