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东馥记不得是何时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就是躺在地上,窗户大开,双脚微凉。
窗外已是大亮。
宫中比她三百年前离开时要热闹些,但似乎是有人吩咐过了不要打搅她,一片喧嚣都被院中树木隔在外头。
好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了,在承越山时想睡一觉是如何艰难,无时不刻都得担心会被凶兽袭击,或是从栖身的山洞身处冒出一大群怪物,将她浑身皮肉撕得稀烂。
话说回来,倒还真的被撕裂肌肤过,血溅得就像是泼墨。
有脚步声从院子之外传来,一声声踏得沉稳,东馥将姿势从趴在地上改为坐着,长发微乱,双眼眯起,就这么盯着房门处。
猩红的衣摆被风吹起,来人站在了阳光迎面而来的方向,低头将她看着。
延伸过来的影子带了几分熟悉的形状,高大修长,看起来……很像熏池的影子。
她却是脱口而出:“父王。”
罗刹王朝她走来,蹲了下来,将她一缕发丝撩起:“昨夜在地上睡的?怎么在承越山染上了这个习惯,这可不好。”
东馥摇头,垂眸看见自个儿手腕上戴着的红玉镯,有些想不起来是何时将它戴上去的,眼睛里弥漫着疑惑,缓缓道:“父王怎么亲自过来了?若要女儿过去,找个人来叫便是。”抬手,阳光透过玉镯洒出一片红光。
“神魔两界出了些新状况,眼下你哥哥不在族中,便只能找你了,无人比你更合适。”
她看向罗刹王:“怎么了?”
“你刚从承越山出来,本是应当歇息的,可本王转念一想,如今你气势满满,修为长进如此令人惊喜,歇息了反而有些浪费。”顿了顿:“据说熏池神近日研究出一个宝物,是造结界的好东西,打算用在战场上去,来抵抗我魔界的法术。前几日本王与几位魔族的魔帝商讨了是否该派人去将这个宝物给偷出来毁了,正巧找不到合适人选,昨日你回来了,夜里本王突然想起这事儿,这不就来找你了么。”
他说罢,东馥笑了起来:“父王说得不错,女儿曾在敖岸神宫待过,对那儿倒是熟悉。”
罗刹王点头,眼神却是逐渐变得沉默:“本王说笑的,你要去?”
他面上花纹一般的咒文如神秘图腾,看得她脑袋发昏:“我要去。”
“本王打算让琅玄伪装了去,如今只是来试探你究竟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人,你别当真。”
东馥抬手将她爹的衣摆扯着,面上多出几分急躁:“我要去,琅玄身上有仙气,熏池会知道的。让我去,父王……我现在只想那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没有惦记他。”
“你身上有戾气,熏池未免就不会发觉。”罗刹王摇头,将她脑袋抚了抚:“你眼睛里的分明是渴望,哪里是仇恨?”
“戾气能用东西遮住,仙气就太明显了。”东馥从地上起身,眸子里闪着火光似的红色,轻声道:“如今女儿的力量与当年已不是同一层次,所有的力量皆是痛苦绝望换来的,女儿不会再对那个人有任何的亲近念头,只是还想见他一面,就像是不甘心一般想见一面,爹爹今日来告诉女儿这个消息,未免就是真的想叫琅玄去罢?女儿才是最好的人选,不是么?”
她爹轻笑一声:“这强势的性子与当年也是截然相反,承越山将你变得如此要强,当爹的倒是头一次看见。”也跟着站起身,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那熏池神身边的两个手下落到了咱们手里,恰好可以将魂魄去了,让他人进入那躯壳。本王是打算叫琅玄一个,再叫一个人,想到了你,可又怕你还想着熏池神,舍不得盗他的东西。”
说罢,又是一笑。
她爹是个很严肃的人,从前时总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眼下不知是许久没见她,打从心底欢喜还是如何,笑容多了不少,但眉宇间那抹属于罗刹的暴戾之气还凝着,故而笑起来仍有些让人觉着害怕。
“父王多虑。”东馥微低着头,长睫在瞳中洒出片阴影:“女儿会将东西盗来的。”
罗刹王点头,将表情收了,面上好不容易露出几分令她熟悉的冷冽神色来,语气却是柔和的:“你这样说,本王也放心了,初衷始终是好的,怕你走了老路再相信那人————神族向来以天下苍生的性命为首选,亦是自诩高贵,连纯血的魔族他们都认为是自甘堕落之辈,更何况是我罗刹一族,便不可能将你一人看得特别。”
她点头,没说话。
心中有些东西在一圈圈蔓延开,带着些许的酸楚,染料般袭上往昔记忆。
那些画面……
她最绝望的时候也不曾忘记过,那人的一字一句,那人的一个眼神,一个语调,她全都尽数记在心里,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锁,放在心中最安全的地方。
她知道那是虚假的温柔,也知道不过是一个神明对她的最有耐性的试探。
但是她就是愿意将那些都当成真的来回忆,一头扎进往昔的海洋里,贪婪地将那人对她的好不断回放。
海水之上的现实太冷,谁愿意去想呢。
罗刹王离开后,东馥在窗台上坐了会儿。
罗刹族建在一片名为清沼的巨大沼泽之上,从沼泽之外吹来的风总会被染成湿润的质感,略带滑腻地拂过每一寸皮肤,偶尔还携卷着花朵腐烂后的甜腻香气。
东馥自承越山出来后便没有穿鞋子,她三百年前的那双早就给撕烂了,化成了山中的泥土,而衣服也是采集了大一些的花瓣用发丝缝合而成,从回来到现在都未曾换下,昨儿在宴上也是这么穿着,却没人去在乎。
眼下微风吹来,加之她昨夜睡觉时比较放松,翻滚得比较肆意,这会儿倒是觉得衣服有些漏风了,低头一看花瓣皆枯萎得差不多了,似乎是该换了。
想着,下了窗台走到衣柜边上,伸手打开了来。
这衣柜是许久之前她哥多兰做的,用的是上好的巽灵木,东西在里头放久了便会有种沉静悠远的香味。
她从前喜欢穿红色的衣裳,但都是些少女的样式,活泼又可爱的模样,与现在有些不配。
现如今若是穿了从前的衣裳,倒像是大人扮孩子。
正望着衣裳出神,东馥却蓦地想起一个人来,一个许久许久没有联系过的重要人物,这人的名字在她心头划过时就带起一阵卷着花香的风,使人顿时欢喜起来。
她将殿门外的侍女唤了来,吩咐下去做几套红色的衣裳,拿着蛮荒鞭就要出门,那侍女匆匆要了她的身形尺码,追在后头问:“公主从承越山那样的地方回来,不多歇息一会儿吗?奴婢去拿些糕点给公主可好啊?”
东馥道:“不必,片刻便回来。”身影闪动,几缕红光后便没了踪迹。
她眼下想到的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好友,乃是魔界九大魔族之一的水魔族的族人,是东馥童年时就相识的挚友。
说到水魔族,实则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整个族群分布都较为分散,且很霸道地觉着魔界所有的海都是他们的领地,若有人不服便开战。而偏偏在水里没人能斗得过他们,是以,水魔族便成了魔界中领地最广阔的一支族群。
东馥的这个好友,是水魔中的异类。
水魔顾名思义,魔气遇水而化,遇海而又凝,凝结成能操控天下水流的魔物,便名水魔。水魔的肌肤之上皆有或多或少的鳞片,颈部有鳃,瞳色如海洋,发色似星空,能在水中如鱼生存,亦可在陆上如他人般行走。
大部分的水魔都亲水,可总有人不一样。
东馥的这个挚友名叫狐九纵,是极美的女子,她这姓氏找了个陆上的走兽为姓,跟水魔中常见的“鳞”、“波”、“水”等姓氏差别很大,且狐九纵不喜欢待在水里,偏偏就喜欢在陆地上跑动,偶尔乘了云往空中飞,就是不下水,一年中除了洗澡之外能有一次下水就是难得。
且话说,水魔有个能力是驭兽。
不论是哪一处世界的海洋之中,总有数不清的巨型凶兽,未知的已知的加起来有亿万种,水魔常年居于深海,因年代久远,倒是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有意练***之便是拥有了驭兽的这个本事,能力强的,甚至能将海水最深处的远古凶兽唤出,控制其思绪,令其所用之。
许久之前,有个无聊过头的水魔想试试,除了水兽以外的生灵,他们族能否也驭一驭。
这个无聊的水魔便是狐九纵,且,她成功了。
狐九纵成功的那一年正好满四百零八岁,连少女都算不上,是为幼女。
身为幼女的狐九纵的实验对象是一只不算太大的椿羽雕,她爹爹教过她怎么操控水兽,她便对着这只雕依葫芦画瓢,不料咒语刚落,椿羽雕的双瞳便迸发出两道金光,对天鸣叫一声,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在她眼前乖乖立着,鸟首微垂,一副听话模样。
小小的狐九纵开心极了,她那会儿身形很小巧,这雕能将她恰恰背在背上,她便骑着这雕在海岸的上空飞了一圈又一圈,刺激而又充满了在水中无法体会的愉悦。
从那之后,狐九纵便喜欢上了天空。
她将大量的时间用来修习驭兽之术,水魔族本来的法术被丢到一旁冷落,于是乎,到她成年的时刻,她已能同时操控一万只飞禽,不论大小不论种类,在她面前皆听话得如同家禽。
她爹是水魔族中的一个平民百姓,女儿有了这样大的能耐,在族中也是个奇事,好不容易能在他人面前扬眉吐气了,狐九纵却不再下水。
理由是,天空与海洋,她更喜欢没有束缚的那个。
成年后的狐九纵开始了第一次旅行,目标是魔界的尽头。
可实然,她也不晓得魔界的尽头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