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丝拉起毯角。风瞅准比较干净的部分,忽地挥动长剑,只见白光促闪,剑刃轻轻割掉小块毛毯,又重新指向安娜嬷嬷。几下动作灵巧而精确,快得令人难以捉摸。格丽丝握着毛毯碎条发呆,后脊梁凉飕飕的全是冷汗。
“愣着干嘛?把布条塞瓶口当奶嘴,快啊!”
不断的催促声中,格丽丝用那小块毛毯条堵住奶瓶口,小心翼翼的塞进小女孩口中。奶水浸透布条,柔缓的流入小嘴,孩子噙着奶嘴“吧嗒吧嗒”起劲吸吮。格丽丝如释重负,抬头舒口长气,却见风正冲她微笑。
“你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风轻声道“心灵比容貌更美。”
格丽丝有点不好意思,扭脸避开风的目光,看孩子吃的香甜,随口问:“好吃吗?”
小女孩眨眨大眼睛,做了个鬼脸,那意思分明是“好吃极啦”。望着红扑扑的小脸蛋,格丽丝心底柔情萦绕,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修道院冷清孤寂,何时有过这种温馨的画面。格丽丝忍俊不禁,低头亲吻孩子脸颊,笑道:“你是个小淘气啊。”
岂料小姑娘放开奶嘴,伸嘴轻碰格丽丝的脸,算是回吻。稚气笑意从唇边泛开,犹如明净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
那笑容仿佛拥有魔力,将屋里的紧张气氛消于无形。格丽丝心潮激荡,体味到难以描摹的幸福感。她完全放开了,笑着问:“好可爱的小东西,她是你的女儿吗?”
“不,她是我的主人。”风神情肃然,缓缓的说道。
“啊,她怎么是你的主人?她那么小?”格丽丝抚摸孩子的颈背,助她咽下最后几滴牛奶,接着问“她叫什么名字?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宝贝,她的父母肯定也很和善。”
“她名叫珍妮。巴斯,喏,衣领边绣着她的名字。不过你只猜对一半,珍妮的母亲算是好人,她父亲却是个大恶棍。”
格丽丝眼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连声央求:“那你快讲给我听,好吗?告诉我她的来历。”
此刻风停雪住,礼拜堂外万籁俱寂。杰斯潘背着玻璃瓶,蜷缩墙角恹恹昏睡。安娜嬷嬷默诵经文,伯列夫捧着铁碗发楞,炉膛里的火苗摇曳。小女孩吃饱就犯困,搂住格丽丝的小腿打盹。屋里的景象那样祥和,有如小船飘荡在暴雨过后的海面上。风忍疼把断腿挨近壁炉。火焰烤热伤处,绑腿冒出丝丝白气,他半闭着眼睛,脑袋微微后仰,那神态既满足又疲惫,好象雪夜里的独狼,栖身在草窝里享受着暂时的宁静。
格丽丝怕惊醒小女孩,坐在的毯子里不敢动弹。过了半晌,风睁开眼睛,意味深长的道:“反正珍妮需要休息,趁这工夫我就跟你聊聊吧……呵呵,知道了外面的事情,或许你会后悔的。嗯,从那里讲起呢?你听过西庭紫焰城大战的传闻么?”
“西庭紫焰城?那是什么地方?很远吗?”
“啊?西庭王国,东庭王国,这些地名你没有印象?”
格丽丝继续摇头,小心的问:“我是不是很笨?”
风挠了挠脑门,为难的说:“看来,我得给你上堂启蒙课,教你些基本的常识。天晓得,修女比乡巴佬还无知,你们活得真可怜。”
他踌躇片刻,耐下性子,尽量用轻缓的语调解释:“我们身处的世界,叫做中州大陆。嗯,大陆外面是大海……唉,别扯远了,就说中州大陆吧。整个大陆分为两部分,东庭王国和西庭王国。圣安修道院呢,就是你们现在住的这地方,位于东庭王国的龙居平原,明白了么?”
格丽丝点点头,努力记住长串地名,忽发奇问:“还是你的名字好听。风,这是姓还是名?有特别的含义吗?”
风愣了愣,神情变得异常凝重。格丽丝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静静等待。过了好半天,风才开口说:“这名字取自草原民族的语言,意思是飘荡天涯的清风,象征自由,快乐,无拘无束。”
“自由,快乐,无拘无束……”格丽丝怦然心动。
“其实,两年前我曾有另外的名字。”风咬住嘴唇,从牙缝里说“一个奴隶的名字。”
“奴隶,你是奴隶?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可父母宁可讨饭,也不愿卖身当奴隶。据他们讲……奴隶都是些最下贱,最邪恶的罪犯……”
风苦涩的笑了笑,淡淡的说:“是啊,从古至今,无论东庭王国还是西庭王国,无论老百姓还是贵族,都把奴隶视作卑贱的牲畜。我们干重活,服苦役,劳累至死,或者被赶进格斗场相互残杀,美其名曰‘娱乐表演’。奴隶制度天经地义,可是真正了解它的人又有多少?”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想起伤心事。”格丽丝歉然道。
“凡是异教徒,战俘,卖身的穷人,都会变成奴隶。其中最惨的要算草原民族——远西草原毗邻西庭王国,那里的游猎部落原本逍遥安乐。可是西庭军队时常侵略草原,杀死男人,掠夺妇女,把小孩卖给牧场主,作为世代相传的农奴,永远不能赎身。”
他略微停顿,抬头仰视天花板,似乎能望见苍穹。
“贱民中最卑贱者,这是西庭人给我们的印记。我的祖先是闪族,大草原中最骁勇的部落民,曾经长期抗拒西庭王国的入侵。后来西庭大贵族乔尼。泰斯率军出征,击溃了我们的战士。许多闪族小孩被卖掉,其中就包括我的祖父。杰斯潘。巴斯是当时最有钱的大奴隶主,我们很多族人成了他的奴隶,至今已是第三代了。”
“杰斯潘。 巴斯?”格丽丝扭过头,望向墙角的老头“就是他呀?”
“你瞧他现在是个疯老头,那时可风光八面。他女儿嫁给紫焰侯爵尼森。泰斯,获得了西庭贵族的名位。他的儿子卡里埃精于盘剥,又将家业扩大好几倍。财产和权势已经无以复加,杰斯潘。巴斯开始追求永生。他自诩是中州大陆最优秀的魔法师,要用精神和元素魔法创造奇迹。嘿嘿,我小时候常看他发疯,用铁钩穿过皮肤把自己吊起来,宣称克制精神痛苦就能摆脱肉体灭亡。”
说到这里风笑了,又摇头叹息:“奇怪的是,这样疯狂的家族,居然出了几位正直的后代……杰斯潘的女儿吉娜心狠手辣,或许坏事做得太多遭报应,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她丈夫尼森侯爵死于和东庭王国的战争中,只留下个遗腹子,取名里奥。泰斯。”
提到里奥。泰斯这个名字。风双唇紧紧闭拢,火热豪情从他的眼底透出,化作了晶莹的泪光。
“嗯,里奥。泰斯,应该是杰斯潘的外孙吧?”格丽丝急欲了解后事,忍不住轻声提示。
“没错。呵,你想想看,疯癫的外公,毒辣的母亲,残暴的父亲,却生养了一位高贵善良的英雄,这事多么匪夷所思啊!里奥生性仁慈,注定要走上反抗****的道路。他曾经在闪族部落生活,还娶了闪族少女为妻。掌管封地东武郡后,他首先废除奴隶制度,然后把释放奴隶组织起来,联合闪族和羽人精灵大军、在紫焰城对抗西庭王国的军队。双方集结几十万人,紫焰城大战就爆发了。”
“那场大战真是惊心动魄,最终西庭军队惨败,奴隶制度从东武郡彻底消失。里奥。泰斯的威名传遍天涯海角。奴隶们崇敬他,热爱他,将他视作半人半神的英雄,虽然里奥废弃了贵族爵位,但人们依旧尊他为‘里奥侯爵’;贵族们却憎恶他,害怕他,称他为‘地狱骑士’。而里奥。泰斯自己呢?他和大家同甘共苦,即使地位最低的人,他也待之如亲生兄弟。”
格丽丝悠然神往,感慨道:“里奥。泰斯,真象经书里写的圣教武士,可惜我没机会见到这位英雄。”
“呵呵,你有机会见到他的,我保证。”风神秘的眨眨眼,继续讲述“战前我是杰斯潘的家奴,卡里埃主人的私有财产。除在西塞牧场放牧外,还要服侍老爷,少爷,小姐,小小姐。”
风指了指珍妮,微微而笑:“小小姐是天使,她母亲待人很好,曾教我读书识字,可惜生下珍妮不久就死了。我很乐意伺候她们娘俩,还庆信遇到位善良的女主人呢。但大战后我遇见了族人,才明白自己的身份。唉,狼的子孙充当看门狗,雄鹰堕落成家禽,想来令人羞愧!获得自由后,我抛弃了奴隶的名字,请闪族长老给我取名‘风’,希望能象祖先那样驰骋草原。”
“那几个月,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自由的滋味甜美无比,还有更美好的幸福么?……有,那就是报恩!战乱带来死亡和离乱,包括里奥侯爵的亲属,许多西庭贵族遭了大难——吉娜夫人被西庭军队烧死;卡里埃被起义军杀死;杰斯潘下落不明。里奥侯爵解放了奴隶,却失去了大部分家庭成员。如果我对此无动于衷,那我真是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了。”
“我考虑了很长时间,随后找到里奥侯爵的表兄文森特将军,自愿为里奥侯爵寻亲。文森特告诉我,战争期间西庭军队袭扰牧场,他的祖父,兄弟,小妹全失踪了,估计被乱军带往了东方。小弟查理六岁,小妹妹珍妮才两岁,到处兵荒马乱,他们多半难以幸存。最后文森特警告说,他祖父杰斯潘具有强大的法力,务必要先尽快把他找回来,以免发疯的魔法师伤及无辜。”
“很早以前,我曾对奴隶制度俯首帖耳。获释后恍然大悟,转而憎恨所有的奴隶主。不过为了里奥侯爵,我个人的恩怨又算什么?为了保护杰斯潘一家平安返回紫焰城,即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格丽丝越听越惊讶,疑惑那位里奥侯爵有何魅力,能让人情愿为昔日仇敌舍身冒险?她的记忆中,唯独圣主可以改变灵魂,令仇怨化作感恩之心。牺牲与奉献本是宗教的特色,世俗凡人也具备这种精神?格丽丝感触万千,耳畔飘来风的话语,如清泉流入心田。
“我走遍东武郡,寻访半年毫无线索。我推断杰斯潘家族成员已离开西庭,很可能流散到东庭王国。于是我改扮成流浪牧人,穿越火焰河和卡图要塞,潜入了东庭境内。”
风伸手轻轻抚摸珍妮的头顶,欣然道:“也许真是你们的圣主保佑吧!我刚到达东庭加西亚城,就听说西庭败军投降了东庭,并带来大批的奴隶贩卖——那都是战争中抓获的起义军俘虏。没费多少力气,我便从奴隶堆中找到了小珍妮,当时她睡在草篮里,人贩子叫价两枚银币,要把她卖给当地农民。”
“珍妮笑起来的样子挺可爱,早先我对她很有印象,袖角的名字更证实了身份。我当即用五枚银币买下她。呵呵,穷苦牧民能花钱买奴隶,这种事立即引来猜疑和纠缠。为了躲避东庭官府追捕,我连夜逃离了加西亚城,顺着边境向东前进。途经龙居平原时,偶然听闻附近村民谈论,说村里有形迹古怪的老头子出没。我询问怪老头的特征,判断他便是杰斯潘。巴斯。喏,接下来的事你该知道了吧?我一路追踪到圣安修道院,既找着了杰斯潘,又发现了你。”
风长嘘口气,略带倦意的叹道:“从西庭到东庭,从紫焰城到龙居平原,前后两千多里,漫长的旅途终于有了结果。”
格丽丝神思悠然,沉浸于惊险的情节中。随着风的叙述,她忽而紧张,忽而欣慰,仿佛也曾伴随风出生入死。直到风仰天感慨,她才赞叹道:“两千里啊!冒着大风雪走两千里路,你真有毅力!”
“哦,你的话提醒了我……自从里奥侯爵打败西庭军队,刮风下雪的坏天气就没停过。莫非老天爷也拥护奴隶制度?要以雪灾对付我们?”风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跟着又笑逐颜开“管它呢!这次远行虽苦,总算找着了杰斯潘祖孙。此外……我还获得意外的礼物,哈,比起这礼物,所有艰辛都是值得的。”
“礼物?你得到什么礼物?”
“就是你啊!你就是我的礼物。”风唇角蕴含笑意,语气坚定有力“穿越茫茫荒原,我们在修道院相遇,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么?啊,若按常理,象你这样美丽善良的姑娘肯定有许多追求者,可偏偏你是修女,被教规圈禁的金丝雀,普通男子对你敬而远之,只当你是冰冷的贞女塑像。而我呢,又恰好是所谓的异教徒,为了追求真实幸福,无须顾忌你们的圣主……格丽丝,除了我谁能解放你?谁能带你离开坟穴走进生活?对!我要娶你作妻子,否则就是辜负天意啊!”
假若花苗遭了雨淋还没倒伏,大概就是格丽丝那幅模样了。她头发散开,腮畔绯红,浑身瑟瑟发颤,惊骇中透着几许兴奋,少女羞态分外动人。风的话她没听懂,可内心深处隐约萌动,好象蛰伏已久的东西已被唤醒。格丽丝窘迫万分,只感喘不过气,又觉似要冲破某种束缚。青虫变成蝴蝶的痛苦,其实也莫过于此。
“跟你讲那么多,目的是让你了解外面世界,我可不想白费口舌。”风看她半天没反应,有点不耐烦,粗暴的说“反抗没用,谁也阻止不了。无论如何,我总有办法让你作我妻子。”
“野……野蛮人……”格丽丝涨红了脸,用所能想到最激烈的词语骂道。
“哈哈,对极啦!西庭人称我们是蛮族。可是只有身入其中,你才能体会‘野蛮’的快乐。”
风大笑着伸出右手,揽住格丽丝肩头,直视她的眼睛,认真的说:“相信我,我会是个好丈夫的。”
刹那间,格丽丝眼前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于无形的漩涡中。“理智”告诫她严守教规,“情感”却叩击少女的心扉。两种无形力量针锋相对,把可怜的少女折磨得筋疲力尽。忽然,格丽丝神情大变,直愣愣的望着门口,眼里闪过惊怖的泪光,失声尖叫:“小心!”
伴随凶狠的咆哮声,一团黑影旋风般冲进屋子,炉火映照中,只见教堂看门人张开双臂,咬牙切齿的扑向风。他受了什么刺激如此暴怒?看门人自己也弄不清。他死盯着风搂住格丽丝的右臂,恍若牧羊犬目睹豺狼按倒了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