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装的是镇定药剂,具有宁神催眠的效用。修道院常有修女精神失常,每个房间多的是这类药品,几乎达到俯手即拾的程度。
老头喝光药水,脑袋左右摇晃,最终趴在地上不动了。两名修女面面相觑,忽觉情况棘手——诡异的怪物,疯疯癫癫的老头,陡然闯入沉寂百年的修道院,这场闹剧如何收拾?
“怎么办?院长知道这事的话……天哪,我们竟收留了男人!” 安娜嬷嬷来回踱步。
“依我看,先尽快弄清他的来历吧,如果是附近的村民,可让看门人领他回家。”格丽丝咬唇沉吟,俯身拾起老者掉落的长袍“看,衣角有字!是他名字吧,您瞧……”
她把袍子凑到安娜嬷嬷跟前,袍角确实绣着几个字母。安娜嬷嬷眯起眼皮,念道:“杰斯潘。巴斯,西庭王国大魔法师。”
念完安娜嬷嬷更迷糊了,困惑的说:“魔法师是干什么的?魔法,听起来和教会有关。但我从未听说过有‘魔法师’这种神职人员。”
“咯咯咯”,壁炉旁传来阴冷的怪声,伯列夫扔开铁碗,冲安娜嬷嬷咧嘴冷笑,似乎在嘲讽老修女不明世事。格丽丝愈觉好奇,低头继续探察,忽又发现老头后脊隆起,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裹。
“咦,是他的行李!可能有新线索。”格丽丝解开布条,打开包裹 “嗯,是干粮或者被褥吧?缠的好紧啊……”布片层层剥落,露出来橙黄色的玻璃瓶子,里面装了大半截液体,象是用来炼制药剂的大烧瓶。
格丽丝诧异道:“背负这么个累赘赶路,看来他当成宝贝,我瞧瞧……”她把布片揭掉,定睛端详玻璃瓶。
猛然间,格丽丝尖声大叫,惊跳着连连倒退,差点失足跌进壁炉。
假若看清瓶里的东西还无动声色,那只能是心如磐石的人了……只见瓶子里液体晃荡,中间有个粉红色肉团。如果仔细辨认,可以看出那肉团有脑袋,有四肢,蠢蠢蠕动,竟是个八九月大的胎儿!并且还是活的……瓶体轻摇,液体旋转,胎儿颤抖,象极了母体内的情形。可是,携带胎儿的竟是个老头。他从那里得来得胎儿?难道是从孕妇腹内盗取的?
更可怕的是,玻璃瓶用带钩子的铁箍固定,挂在老头的脊梁正中。锋利的钩子穿透他的背皮,没有半点血迹。
两名修女魂不守舍,相互搀扶缩到墙边。老头察觉有人动了包裹,霍地从昏睡中惊醒,仰头狂吼:“啊!谁啊!是谁动我的人偶!”
他连滚带爬的扑向门口,右臂牢牢护住玻璃瓶,左手伸向门闩。然而门闩很高,趴在地上是够不着的。
“哦。我的人偶,不要弄坏了呀……呜呜,我是个可怜的老家伙,我不会害人呀,我只想活命呀!”他感觉自己无法逃脱,于是放声哭泣,向想象中的“敌人”讨饶。门外透来寒风嘶吼,仿佛是对他的回应。
伴随老头的哀号,伯列夫又开始狂笑。
修女身受双重惊吓,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忽然格丽丝失态的叫喊:“啊!杰斯潘!”她记起袍角上的名字,无意识的喝问:“你是谁!从哪里来!”
“杰斯潘。巴斯,他是西庭王国里奥侯爵的外祖父,一条妄想永生的可怜虫。”
门外传来回答,是个男子的低沉嗓音,接着“砰”的一声,门板被踢开了。
突然发生的变故,常令惊惧状态下的人失去辨察力。格丽丝以为是看门人到了,立刻张开双臂作出求援的姿势。才走两步又停住,愣愣的张开嘴,泥塑木雕般瞪着那新来的不速之客。
门口站着个年青壮汉,身材魁梧,神采飞扬,浓眉下闪烁烈焰似的目光。他腰悬长剑,厚实毛毯从肩头斜搭到右膀子,弯曲的前臂鼓鼓囊囊,好象抱着什么东西。
开初怪物出现,继而是疯老头闯入,现在又多了个陌生男子……“我的圣主啊……”安娜嬷嬷软软瘫倒。她注意到那男子腮畔的胡子茬,只觉浓烈的男子气息迎面袭来。老修女羞惭攻心,险些当场昏迷。
“啊哈,杰斯潘老爷子,我终于找着您啦!”男子紧盯老头,喜形于色“从西庭王国追到东庭王国,可把我累坏了。喂,杰斯潘。巴斯,和您的孙女见见面好吗?”
杰斯潘爬进墙角,反转手臂,抚摸背后的玻璃瓶,嘴里絮叨着毫无意义的疯话。
男子迈步向他走去。格丽丝霍然惊觉,颤声问:“你……你是谁?”
那男子扭头看过来,刚要回答,忽然愣住了,眼里迸发出既诧异又热情的光芒。
“天哪!凭草原女神的翅膀发誓,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少女!”他凝视格丽丝,大声说“恐怕只有紫焰城的蝴蝶夫人,才能让人产生同样的美妙感受。”
他赞不绝口,大步近前,舒展左臂把格丽丝揽进怀内,吻了吻她的脸蛋。
“按照我们草原民族的风俗,美好事物应该得到祝福!”男子爽朗的笑道“你有比鲜花更娇艳的容颜,却用面纱遮掩,不是很可惜么?”
格丽丝昏头胀脑,任凭那男子摆弄。此时她的感觉,恍若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又发现魔鬼对着自己唱赞歌。自打懂事以来,其他修女总是嫌弃她的长相,格丽丝为此深深自卑。如今忽有人说“你长的美极了!”,就象把王冠戴到小乞儿头上,并宣示“你是公主!”。那个少女能抵挡这样的赞美呢?格丽丝晕乎乎的,心绪难以言传,张皇的神色间还夹杂着几分惊喜。
“我的名字叫风,是远西草原的牧人。”男子放开格丽丝,目光移向杰斯潘“啊,我是为他而来,先办正事吧。”
男子走向墙角,高大的身影逼近。杰斯潘直往角落里缩,摇头道:“不……不要,你这个臭奴隶,西塞牧场的臭奴隶。我认得……”
“怎么了?您的外孙里奥侯爵,现今是西庭王国的领袖。跟我走吧,去和您的外孙团聚。”
男子话音未落,只听“悉悉簌簌”衣袍响,从布道厅方向走来个修女,远远的责问:“琼。格丽丝!你们打扰了院长的午休, 安静点好吗!”
那修女边走边说,没留神踩到伯列夫的右腿。她趔趄两下抬起头,刹那间如雷轰顶,张大嘴巴望着周围发楞。
与此同时,走廊那边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从外面走向礼拜堂。男子“锵锒”一下拔出长剑,霍地指向门口。银白剑刃照亮一张惊愕的面孔,正是教堂看门人的脸。他显然没明白自身处境,还扭头好奇的鉴赏剑锋。森森寒气冲进鼻孔,看门人打了个喷嚏。
顷刻间屋里多了许多人,礼拜堂显得狭小了。那自称“风”的男子神情镇定,眼光扫过身旁每张面孔,缓慢的说:“龙居平原的圣安修道院,我久仰大名。虽然我不信教,但也无意冒犯你们的圣主。”
他冲杰斯潘努努嘴:“我来这里是为了那老家伙。只要让我带他走,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墙角那边,杰斯潘抱头苦苦思索:“嗯?圣安修道院……好熟悉的名字,我想想……啊,我的记忆破碎了,怎么回事……我来这儿干嘛?圣安修道院,黑暗世界,梅丽莎,我的梅丽莎!哎呀,我想不起来了!”
“瞧见了吧,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老头。”风朗声道“我带走他,可以给你们减少许多麻烦呢。”
“在圣安修道院中,智慧,艳丽,强壮,这类品性才是真正的麻烦。”
屋外回响起冰冷的话音,仿佛平地卷起阴风,令人毛骨悚然。由布道厅那边走来个人影,幽灵般“飘”进了礼拜堂。来人年过三旬,身材苗条,从头到脚包裹黑纱,腰部系着紫色袍带,那是最高品级修女的标志。
“德勒森院长!”刚才吓呆的修女醒过神,望着黑衣修女惊呼。
“进去!”黑衣修女语气生冷,犹如牧羊人呵斥绵羊。
那修女跳起来,箭一般飞跑进布道厅。另外有些闻听动静的修女,此刻也回到居室,各自紧紧关闭房门。安娜嬷嬷和格丽丝仍留在礼拜堂。前者是无力动弹,后者是无意离开。不知为何,格丽丝呆望着风出神,好象他身上正散发磁力,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
“哦,您是院长?幸会……”风打量黑衣修女,忽地悚然惊抖,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进喉咙。
只见那女人肤色白皙,额角饱满,眉毛弯若新月,乍看去应是位端庄的美人。然而几道粗黑的伤疤纵横面颊,自鼻翼连到耳后,又从眼角直拉到下巴,呈“井”型交叉分布,把那张脸孔扯得比魔怪还可怕。她腮帮子里的肉被剜空了,留下皮肤紧贴颧骨,唇角因此上翘,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冷笑。
累累伤痕,明显是人为制造的。若说天生丑陋是造物主疏懒的结果,那黑衣修女的怪相,就只能算是魔鬼刻意的恶作剧了。所有血腥,黑暗,痛苦,化作铭刻终生的狰狞印记,谁会作出如此恶毒的事?也许只有看到那张脸,才能让人明白“残忍”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我是费莎。德勒森,圣安修道院院长。”黑衣修女站得笔挺,冷静的说“受伤的动物,疯傻的病人,都有资格获得神的庇护。修道院只拒绝俗人,尤其是那种粗鲁野蛮,又自以为聪明的异教徒。”
“哈,这么说,修道院里除了傻子疯子,没正常人了?”
“您可以这么理解。世俗总是蔑视圣贤,而愚人的智慧,在修道者眼中也如粪土。”
“少废话,瞧您意思要留下杰斯潘老头?真是新鲜事,圣安修道院收留男人?”
“失去理智的男人,也没有了邪念,等同于懵懂的婴孩,修道院有庇护他的义务。这种事有先例可循。”德勒森院长看了看教堂守门人,继而转向风,肃然道“我们会好好照料老者。至于您,亵渎圣地的异教徒,务必即刻离开修道院。”
面对利刃仍泰然自若,看起来这女人不简单。风暗自戒备,压低嗓音道:“谈条件吧,要是把老头交给我,那么我可以支付……啊!”
忽然间,不知德勒森院长作了什么暗示,教堂看门人猛地暴吼,抓过门闩发力横扫。他象是被触发开关的机械,动作又猛又快。风只顾留意德勒森院长,忽视了突如其来的偷袭,门闩扫中他的小腿。只听“喀喀”轻响,小腿胫骨应声而断。
风眉尖微颤,斜着身子摔倒,左手长剑挥洒,搁到安娜嬷嬷肩头。
“让杰斯潘老头跟我走,否则杀了这女人!”风厉声喝道。
看门人脑筋迟钝,兀自抡圆木棒朝风的后背狠砸。棒端戳在左肺叶处,风低头咳嗽,右臂顺势往下垂落。看门人还要攻击。格丽丝尖叫道:“别打他啦!”听见养女呼喊,看门人仿佛中了定身法,手里的门闩悬停在半空。
就在这时候,屋里响起奇怪的哭泣声,由含糊到清晰,呀呀悦耳,宛若阴森峡谷内飘荡的轻柔笛音。这哭声单纯稚嫩,还没有包含成年人的那种凄切。如果有作母亲的妇女在场,定能分辩出那是嗷嗷待哺的幼儿发出的哭喊。
风背后的毛毯滑落了,右臂完全显露。只见臂弯里搂着个小孩子,约莫三岁左右,正瞪大眼睛好奇的张望。不用仔细辨别,那稚弱的娇态表明这是个女孩儿。刚才她蜷缩在风怀里熟睡,此刻被喧闹惊醒了,于是亮开嗓子提提神。当发觉四周全是陌生面孔时,小女孩反倒安静下来。她依偎着风,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吸吮。
霎时屋里鸦雀无声,人人内心感到莫明的震撼。
那小女孩相貌清秀,宝石般的眼眸纯净至极,小脸蛋粉装玉砌,犹如从经书图片中挖出来的天使头像。龙居平原到处冰天雪地,小女孩气色鲜润,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要不是我护着孩子,你这家伙哪是我对手?”风望了望看门人,左手紧握长剑。
“好啊,原来你是买卖人口的奴隶贩子。”德勒森院长挥挥手,命令看门人退后“除了那位疯癫的老人,修道院也将接收这个小女孩。”
“既然如此,我可不手软了!您介意修道院里多具修女尸体吗?”风狞笑道,长剑轻按,安娜嬷嬷脖颈里登时显现血痕。
“求求您,别伤害安娜嬷嬷。”格丽丝哀求道。
“哦,既然美人儿讲情,我要考虑考虑。或许你来代替她?”风收起笑容,利剑在安娜嬷嬷和格丽丝之间轻挥,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局面僵持,气氛紧张,屋里只剩杰斯潘含混的嗓音。他时而傻笑时而叹气,将玻璃瓶子紧紧护在身后。
伯列夫靠着墙壁,冷冷注视这一切。大家遗忘了它,它也石雕似的漠然旁观。
“杰斯潘老头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要不你们等着给老修女收尸。”风挺剑直指安娜嬷嬷的心窝,同时凑近壁炉,让热气暖和小女孩“喂,美女,快给拿点吃的,最好是牛奶,孩子饿了大半天了。”
“好的,您别伤人,我就去拿食物。”格丽丝急忙答应,缓步退开几尺,跟着转身直奔后面的厨房。
德勒森院长望了望她的背影,眼底闪过阴影,随即正色道:“安娜嬷嬷留下,看门人出去,其余的人暂时别动。我要到里面祈祷,请求圣主给我指示。”说罢倏然而去,如同来时那样行影飘忽。
“说真的,要不是身在修道院,我倒觉得这位院长象个巫女。”风笑道。
片刻间格丽丝回来了,怀里抱着两条黑面包,手里握着装了半截的牛奶瓶。风用右脚蹬开毛毯,将小女孩放毯子里坐着。他看都不看面包,只接过奶瓶,贴着脸颊试了试冷热。做这些动作同时,他仍紧握长剑,锋刃始终对准安娜嬷嬷。老修女不知所措,只得面朝墙壁,闭起眼睛念经祈神。
“牛奶太凉,先放炉匣里热热。”风把奶瓶递还给格丽丝,后者活象提线木偶,对方说什么她便作什么。
眨眼工夫牛奶热了,小女孩闻到奶香气,急切的挥舞小手。格丽丝忙取出瓶子,把瓶嘴凑拢小女孩唇前。她毫无育婴经验,孩子饿了喝的又猛,登时牛奶灌满小嘴,呛的小女孩不住咳嗽。格丽丝脸色发白,手忙脚乱给孩子拍背,又把奶浆撒得遍地横流。
“喂,你真笨,有你这么喂孩子的吗?我来教你,先把毯子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