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给我的第一个意外,就是在很多时候,让我觉得那不是都市,而是乡村。我不是指那些城中村的嘈杂脏乱——何况嘈杂脏乱并不是乡村的特点——而是说深圳有很多公园,公园的绿色是如此铺张和浓艳,以至于弥漫开来,笼罩了人行道,遮断了我的视听,让我几度恍然,忘记了是身在闹市。
我上班的地方,紧邻莲花山。莲花山是深圳一座着名的公园。公园里的景点不少,游人集中的地方主要是风筝广场、椰风草坪、健身广场、垂钓区和山顶。风筝广场放风筝的人很多,在深圳这个没有季节的城市,放风筝也不分季节。特别是几个老人,每天晚上都在那里放那种荧光闪闪的很大很炫的风筝,放得很高很远。他们仿佛把这当成了一种事业,做得非常认真,有很强的荣誉感。他们的风筝,可不是我们儿时玩过的那种纸风筝;他们的风筝都装有起飞的装置,放飞也比较复杂。我曾经看到一个老人把飞机放上天去了,还打电话给远处的人,大声问:“看到没有?!”脸上的自得表情,不亚于刘翔拿到了金牌。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个老人,放一种风筝,似乎有很大的动力,在低空呜呜叫着,横冲直撞,颇引人注目。看着要升起来了,却突然一头栽下,跌得很惨。人们觉得幽默,一阵哄笑,老人不免讪讪地,红着脸有些下不来台。
在湖边,垂钓的人不多,奏乐的、唱歌的、跳舞的、练太极的却不少。不过游人最集中的地方还是山顶。山不是很高,不到600米,但我还是常常看到一些人爬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山顶上有巨大的******雕塑,他的脚下经常有鲜花放在那里。我听说广东尤其是深圳的本地人,都特别景仰他。他不是在这里画了一个圈吗,圈里的人就大都富了,都感谢他。我的房东,那个怎么都听不懂普通话的老渔民,据说就拥有了四栋八层住宅,坐收高昂的房租。但是我在山顶面对这个巨型雕塑时,心情是有点复杂的。他的确以他的智慧和胆略,拖着我们灾难深重的民族,回归了常识之路;他个人也几度沉浮,闪耀着非同寻常的人生魅力。但是我就是不能容忍八十年代末的那个夏天,那个着名广场上的残暴和血腥,那么多高贵的、青春的生命,那是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一群书生,他们却被保卫国家和人民安全的军队枪杀。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不肯低下我执拗的头颅。我在山顶,更多地是面对南方,看深圳的夜景,市民中心的大鹏楼顶,大中华国际广场的美轮美奂,赛格大楼、地王大厦和其他高高低低、明明暗暗的各种建筑。毕竟繁华似太平,在这个时候,我们往往可以暂时纾解心中的块垒。
或者正是因为这里有小平的塑像,这座公园也就被特别看重,投资也特别多?去年就修了十来座最现代化的厕所,在地下埋了很多音箱,还安装了监控设备。一个施工的工人告诉我,搞这些建设,就投入了十来个亿。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那些人多的地方,我往往去得少,人少的地方,我去得比较多。按我的喜好,我觉得莲花山吸引我的地方,首先是在一些僻静的山头,修建了不少的亭子,亭子里有石桌石凳,可以带上酒菜,坐在那里浅斟慢饮,兼以读书论文,长啸低唱。我曾经这么干了好几次,每次都觉得大赚特赚。试问天底下哪个五星级的酒店有这么好的空气,有这种草簇花拥、鸟鸣山幽的环境,能够给予我们这种随意、清爽与旷达?而这一切,又都是免费的。我常常想,我老家那些清贫的文友来了,我一定就在这里招待他们,他们不知会多么开心呢。不过这些地方夜间我不大敢去,山上到处都有牌子提醒说有野猴和蛇之类的,起初我不大相信,觉得在闹市中心的一座山上,不大可能还有野生猴子,直到我看到《深圳商报》报道说,有猴子伤了一个女游客,我不信也不行了。
莲花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满山的荔枝、桂圆、无花果、黄皮果等等。我受了卢梭的蛊惑,他在《瓦尔登湖》里说,果子离开了树,离开了山,就不再是果子了,只有在山头的树枝上直接吃到嘴里,才能尝到它的的原味。我就想,这个杨贵妃和苏东坡如此钟爱的东西,我一定得尝尝它原有的滋味。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鲜甜呢?我去年来深圳的时候,正是荔枝当令,但是我因为不熟悉情况,错过了;等了一年,终于等到又成熟了。第一次尝鲜的时候,因为期待太久的缘故吧,竟然怯生生的有些紧张。那些荔枝都是有人承包的,但是看守都似乎很友好,看到你只是摘一棵尝尝,一般不大斥责你。荔枝不只是取悦我们的舌头,还很讨好我们的鼻子。果实成熟的时候,满山遍野弥漫着一种浓郁的香气,令人沉醉。还有一种桂树,香味太浓,真正是浓得化不开。当我们在山间漫步,常常感到它充塞于路途,阻挡着我们的脚步。山上不只是有果树的,到处都遍植各种树木。佳木葱茏中,冷不丁就有一棵树上,开出了一种奇异的花朵,赏心悦目,让你讶异。后来我发现,山上的每一种树都是开花的。我又想,也许我老家那些见惯不怪的树木,也是都开花的,只是有些花朵,或者太小,或者太黯淡,没有被我们发现而已?
在莲花山的东南角,有一个关山月美术馆,画展一个接一个,常年免费对游人开放。这里办着美展,山上的自然界,也在办着一个更盛大的美展。自然的美丽、人文的美丽互相交融,相得益彰,让我感觉非常快乐。
深圳的公园,是各有特点的。笔架山公园的山相对高一点,地盘更大,因此健身的人更多。有一次我看到一男一女打一种球,像网球那样的形状,但是球拍上不是网线,而是类似于布料一样的东西。球不是击打过去的,而是利用手腕的运转,接住,然后滑送到对面。那种接球送球的姿势,往往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行云流水一般,观赏性很强。我忍不住问他们这种球叫什么名字,他们回答叫琉璃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流丽球。还有一次我去了皇岗公园,看到人们分成两队,把踺子当排球那么踢,我很惊讶于他们的水平之高,看了好久才离开。
荔枝公园不大,但是聚在那里唱歌的人特别多。往往是很多人组成一个乐队,演奏一个又一个歌曲,引得游人围在他们身边合唱。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很有意思,他也不参加乐队,也没有乐器,只是带来一个木架子,上面挂着大约百来首歌的歌词,有几个人围着他,看着歌词,在他的简易的指挥下合唱着。一曲终了,再翻一张,继续唱。很多时候他起了头,喊着“预备——唱!”别人却没有回应,他就问:“不会唱这个?那我们来下一首吧。”不行,再选一首,终于有人唱了,他就卖劲地指挥着——其实只是用一根木棍打着拍子而已。他的圈子没有那些有乐器的那么火,常常留不住游人。他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脸上有些许落寞的神色。有时候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那一木架歌词出神。我一直非常不理解,他呆在公园里做这个的动机。为了功利?这可是一点收益也没有;为了快乐?我看不出他的快乐,相反还添了一种压力和焦虑;为了显示他的专长?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专长,只是给人们提供歌词而已;帮助他人?问题是人们似乎不大需要他的帮助。我还想,他有老婆没有?有孩子没有?他们知道他的圈子如此弱势,会不会来声援他,增加一点人气?总之,他成了我在公园里碰到的那些人里头最难忘怀的一个人。
在深圳大大小小的公园跑得多了,忍不住有些奇思异想,想得最多的是如果要我来造一座城市,我会首先建一个硕大的公园,而把城市建在公园的外围,排放尾气的汽车一律不允许进入公园。公园是当然的中心区域,城市只是边缘地带。就像过去我们界定湖南湖北、山东山西、河北河南那样,以山水为中心,城市和村庄只是它的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