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宋词,绝对绕不过的一个名字就是柳永。可是这个名字在后人的口中却镀上了太多的传奇色彩。有人说他恃才傲物,蔑视权贵。也有人说他文采风流,倚红偎翠,羡煞旁人,其实更像是一种醉生梦死的麻醉,不过千年后其风骨姿态仍是让人心折。那些只是外人的评论,我们实际看到的只是一个追逐理想失败的柳永,这才是真实的他。白衣卿相的背后,只是一个灰色落寞的影子。
每一个诗人词人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并非完人,他们的生活也并不是如大家所想的那样,每一日都有美女美酒相伴。他们也会为了生计发愁,也会为了羁旅苦恼。而柳永正是比大多数文人还要市井的才子,他流落于江湖,浪荡于市侩,不过是被现实社会所抛弃的人,并非低贱。他的诗词完全比他的人更有存在的价值,这是当时许多人对他的看法。他的一生仕途,并非是缘于才学,也非是缘于财势,而是缘于他的性格,他那放荡不羁的性格,他那略带嘲弄的口气和时而色眼迷离、玩世不恭的姿态都让他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关于柳永,大家谈论的最多的还有他的感情问题。首先大家要打破一个固定思维,那就是才子一定非要与佳人相配。柳永不是晏几道,他并非一个情痴,而只是一个情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嫖客。他在众美女温软的怀抱中来去自如,很少有人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虽有“执手相看泪眼”的痴情范儿,却不是属于他的永恒的主题,可能只是在某个时刻,某个女人偶然触动了他内心一条敏感的神经而已。我们也是如此,热恋时,总会觉得身边的这个人就是唯一,就是永远,怎能受得了分离呢?在感情的世界里,没有人会让柳永一蹶不振,也没有人能让他情根深种。
柳永就是柳永,他有着中国传统文人所具备的才学,也有着传统文人推崇的那种放荡不羁、倨傲清高的姿态。他对感情,对仕途,对生活都有一种本能的清高的排斥,他想要用这种几近自虐的姿态来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或是清高不浊。可是面对真实的生活,他却不能摆脱世俗的羁绊,不能断去对科举中第的期冀,不能摆脱食与色的桎梏。因此,貌似清高的他披着放荡不羁的外壳,却流着最世俗的血液,在这个世间穿梭。他的这种矛盾的心态让人理解,让人心疼。
不过,我们需要肯定的是柳永的文学成就。虽然在他的词作中也可以找到他心态自相矛盾的地方,但这恰恰更加真实地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柳永,他在某些选择的时候也会有着文人特有的傲气和任性,他的放荡,他的矛盾,最终才促成了他成为婉约词派的一代宗师。柳永虽已长逝,但我们也可以从他的事迹和诗句中找到真正的他,或许他就是那个可以与你促膝长谈的好友,纵酒狂歌的知己。
关于女人、爱情
关于柳永的一生,少不了的话题就是女人,更确切地说,是青楼女子。他的一生总离不开莺莺燕燕,断不了花红柳绿,女人是他的创作灵感来源之一。因此在他的词作中自然少不了这些莺莺燕燕的痕迹,在他的人生轨迹中,这些花红柳绿也点染着抹不去的色彩。
柳永少年时期随父一度生活在汴京,过着歌舞升平的浪漫生活。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心性。在这段莺歌燕舞的日子里,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只有耳边的吴侬软语;没有科举的争名夺利,只有手心的纤纤柔荑。因此,无论现实有多么的残酷,在他的眼里都像是一个梦,他只是流落在尘世的孩子,带着高傲的姿态,携着惊人的才气,在他自我编造的世界里徜徉。但是柳永其实是不懂“情”的,情痴的境界并非柳永所能及也。他在情场上始终像是一个看客,无论披着多么华美的外衣,终不能登上戏台一展身姿。
其实这才是真实的柳永。这个柳永不是与名妓谢玉英缠绵悱恻的柳三变,也不是被称作书剑情侠的柳三变,他只是一个在仕途坎坷、生活困顿下挣扎的寂寞才子。他需要被认可,需要被理解,却总是被主流社会所冷落,所以作为同为这个主流社会所排斥的青楼女子无疑更容易成为柳永畅饮共谈的知己,他们之间除了男女之事,想必也一定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慨叹。
古代才子爱流连于青楼妓馆,不仅仅是因为古代的妓女都深习琴棋书画,也因为文人身上有着宿命般的漂泊感,这种来自于客观的或自己主观强加的飘零感,而带着的淡淡忧伤之气的女子更能引起才子们的怜爱之心。才子多数喜欢纵酒,喜欢大发厥词,这样的行为却不是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的,而青楼妓馆里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并且多数名妓都是有一定才学的,可与文人唱和,这就极容易让文人把她们当作“红颜知己”,这样的场所便成为许多文人常常停留的地方。
柳永也正是因此才常常出没在青楼柳巷,而且柳永是一个比一般文人更加放荡的才子,也可以说是比一般文人更加脆弱的才子。他是在外人眼中落魄的人,是为统治者所遗弃的人,如果是他人,可能会因为仕途不顺而郁郁寡欢,直至中第或终老。但这不是柳永的风骨,他或许曾消沉,或许曾迷失,但一切都不能阻止他追寻梦想的脚步,这种执拗可以说是对世俗名利最坚强的回击,或者说是一种无奈的脆弱的反抗。
不管柳永如何落魄,他依然是属于文人士大夫阶层。他与歌妓舞女相处时间再长,也不会完完全全地陷入真正的情爱之中,他对她们的追求只能称之为“狎妓”,而不是“钟情”。在他虚构的故事里,每一个妓女都似婵娟,若庄姜,他通过这种意淫,夸耀歌妓的容貌艳丽与技艺出众,同时也夸耀自己的文采风流,风度翩翩,以想自身在众多女性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来标榜自己的才学与地位,从而获得心灵上的自我抚慰。柳永向来偏爱以环境和感受入词,因此在他那痴迷的眼光中,每一个女子都是那样完美无暇。那一篇篇真假参半的故事再加上他那世间少有的细腻的笔调,当然会看得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诗词中的柳永,可以有“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的痴情,同样可以吟“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多情,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的放浪形骸的句子。所以,柳永并不是一个情场痴子,而是一个放荡的浪子,他与妓女的关系也仅仅是各取所需而已。
可在柳永众多的“爱情”词作中,细心人会发现反复出现的名字就是“虫虫”,在他的《集贤宾》中更是很少见地详细描写了这位女子的颦笑和音容: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集贤宾》
那么,这首《集贤宾》中的虫虫究竟是谁呢?她是否真是柳永的“心上人”呢?其实她只是一名普通的歌妓,名叫虫娘,虫虫是柳永对她的爱称。虫虫“无花可比芳容”的美貌,“鸳衾暖、凤枕香浓”的温柔品性,都深深地让柳永着迷。情热之时,柳永也有“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的冲动,他也幻想过与虫虫过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的美好日子,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不仅仅是因为后来柳永做官二人身份上的差异,想必也在于虫虫也不会愿意自己倾心爱慕的柳郎时不时地会倒在另一个温软的怀抱中,说着同样华丽热烈的情话。要知道,与妓女间的幽会,柳永向来称作“雅欢”,因此即使有“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的豪言壮语,想必虫虫也不会轻易地选择与柳永携手终老吧。
在翻遍《乐章集》后,你会发现,柳永的许多爱情作品都仅仅是浮于表面的,所以像虫虫一样的女子名字并不少见,譬如上文提到的师师、香香等。可真正的爱情是需要有时间的佐证的,任谁也很难把一夜欢情当作一生至爱吧。而且这些人们常说的“艳词”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描写作者狎妓过程的,譬如在《斗百花》中,柳永是这样写的: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这就绝对不是一个未经污染的懂得情爱的眼睛所能看见的东西,他只是用着浪迹天涯,阅尽百花后一种肆虐的风流目光来品鉴着眼前的这件“艺术品”。通过这些句子我们可以看出,柳永许多时候并不是如大家心中所想的那样——嫖娼也要嫖出一个境界,要有美酒、美词的映衬。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也仅仅只是一个毫无新意,俗不可耐的嫖客而已。
虽然柳永出入秦楼楚馆就是为了追逐、获得声色享受,不过,我们也不能否认他写下“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尾犯》)”这样句子的时候的真诚。柳永虽不懂真爱,却并非不懂爱,与其他只寻肉欲的嫖客来比,他还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他放荡的本性不容他为某个“佳人”厮守终身,因此他注定要孤独终老,最后陪在他身边的女人除了妓女,已无他人。这是柳永个人的悲哀,他那“算前言、总轻负(《昼夜乐》)”的悔恨,他那“追旧事、一饷凭阑久(《倾杯乐》)”的孤独,都是真实存在的。这些情真意切的话语,看似与他那风流不羁的个性不太相称,与他那放荡桀骜的行为不太符合,但把这些形容词全部叠加在一起,才是一个真实的柳永。人都是矛盾的,而诗人词人更是矛盾的,他们有文化,有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他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纤细心思,于这些矛盾中,把这若有若无的丝丝感情放大,才能变成笔下惊天动地的故事,让鬼神低泣的诗篇。
正是这个放荡于情场的浪子柳永,为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有关情爱的千古绝唱: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看过这样的作品,还能有什么可以妄加评测的呢?柳永确是风流放荡,可是在他仕途失意之时,在他不得不与当时的恋人离别时,这情感还是珍贵和感人的,任谁都不能怀疑他此刻的不舍和心碎。虽然柳永对于情爱只是蜻蜓点水式的浅尝辄止,但是他却不是无情的浪子。他是穿梭于花丛中的蜜蜂,总会有一口香甜让他暂时得到慰藉。正是因为柳永的天性,他不可能写出如秦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童话般纯净的诗句,他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尘埃,他的双眼已看透了苍凉又温暖的世界。“杨柳岸,晓风残月”中仿佛蕴藏着太多说不尽的辛酸和故事。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痛楚更是意犹未尽,不能咀嚼。《雨霖铃》属于言情的范畴,意境却不仅仅是言情的局限,如果把这首词当作一首普通的“艳词”来解析,实在是对这首词的侮辱。正是因为当时那些情境的交织,寒蝉、骤雨、兰舟、烟波、暮霭、良人纷至沓来,让词人的心不堪如此冲击,这些因素促成柳永写出了这样让世人惊叹的词作。这首词堪称婉约词派的代表作,而柳永的婉约派一代词宗的地位也因此显得更加实至名归。
虽然,因为柳永的放荡,他并未品到真正的爱情断肠销魂的滋味,这却不妨碍造就他那颗敏锐的多愁的心,在他在勾画自己“白马王子”形象的同时,也勾画了爱情需要的模样。即使这份“爱情”是走形的,却不能否认他对真爱的向往。放荡和风流并不能说明柳永人品的低劣,只能当成他开创婉约一派新格局的注脚。而这样的性格不仅影响了柳永的人生,而且影响了他的文学成就,甚至可以说,如果柳永没有这样放荡风流的性情,他也不会成为婉约派的一代大师。
有人说柳永关于爱情的词作落了世俗,这些词作也因此被人称为“柳氏野狐涎”。但是柳永以俗言俚语入词作,使得它们广为传唱,也使得填词成了一个潮流,并促成了宋朝文化达到了一个除唐朝外的另一个高峰。而柳永作为第一个专业的词人,却因为其放荡的品性而屡遭诟病,晚生于他的评论家们纷纷向他竖起矛头,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但是,任谁也不能抹杀柳永在文学上的成就,特别是描写在爱情的词作上的神来之笔,其中香艳,其中迷惑,其中真挚,其中凄切,都堪称后人仰望的高峰。作为一个“正统”的词人,即使在看柳永俚俗艳词时唾骂不绝,但是依然不能否认柳永对自己的影响。柳永此人,可以肆意攻击,却不可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