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其一生,晏几道都是一个为了“情”字而活的人。但是随着家道的中落,政治上的挫折,沈、陈二位友人的“疾废”、“下世”,那些恋人的“流落于风尘”,他的一切都改变了。此时的他,是孤独的,是无助的,甚至连爱情都成了难以触摸的美梦了。“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蝶恋花》)”,这样的腔调慢慢成为了他后期恋情词的主题。此时的他是无力的,甚至是自责的,他害怕自己保护不了仅有的一些珍贵的东西。曾经最艰难的那一段时刻,他还有朋友的陪伴,他还能饮酒作词谈情舒心,可是现在这些全都不复存在了,他需要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冰冷。后来,他又牵扯进了新法的案件被投入牢中,这对于一个眼高于顶、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来说,影响是毁灭性的。如果说曾经的他对世界还有着一丝清醒的认识,对现实还抱有一丝的幻想,此时这些已经全部不复存在了。他的世界观瞬间被颠覆,他的信仰顷刻被毁灭,他出狱后只能把自己囚禁在仅有自己的小圈子里,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的美梦,一次又一次地掏出那些美好回忆来取暖。
这个时候的晏几道已经被现实世界的压力排挤得麻木了,此时他的词作除了充满了虚幻的梦境外,还透着别样的凄凉。
他的下面一首《临江仙》就是类似这样一部感怀旧人的作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小苹”自不必说,就是与他灵魂契合的恋人。而“梦”也不必说,可以看出这又是一首晏几道的“梦游词”,可是此时已不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的美好了。如果曾经的“梦”是“美梦”,现在的“梦”就只能是“噩梦”了。词人酒醒梦后却看到帘幕低垂、楼台高锁的情景,这种感觉是压抑的,是让人无所适从的,可是此时把他孤立的绝不仅仅是高楼和低帘,大概还有这个冰冷的世界吧。
这个寂寥的时候,又一次让作者想到了去年此时,他总是和小苹在这个“春恨”时节寻欢作乐,琴瑟唱和。可是如今却是酒尽人散,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这两下对比实在让人痛心,风花雪月仍在,人却不知所踪,世事如此,更显凉薄。从下片我们知道,小苹也早已随着风尘飘散,流落他乡,面对这一切,词人却无能为力,只能固执地回忆着过去的美好,这已经是他所剩不多的财富了。于是,他“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他写过“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这样的句子来形容小苹,深深地记得小苹的一颦一笑,极尽媚态,这些都表现出晏几道的爱恋之深,情动之切。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在,不仅是人,情也只剩下怀念的苦情,不再是满满四溢的深情了。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两句应是从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中化出,这一句与上片的两句在意思上有互通的地方。说的依然是物是人非的无奈,人去楼空的怅然独立,孤寂之情油然而生。全篇对仗工整,读起来流畅自然,但基调却并不轻松。这不是一首简单的怀人词,里面杂糅着现在的困窘和曾经的美好,交织在一起的不止是回忆和迷茫,还有那远去的笑靥和空留的苦泪。这首《临江仙》是晏几道晚期的“梦中词”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与以往的不同,此时不再是王子公主的童话,而是感染了沧桑的真情,那份热恋早已在回忆中沉淀,晏几道借酒祭奠的不仅仅是漂泊的小苹,不仅仅是那远去的爱情,也是曾经那个痴狂的自己。
虽然晏几道是一个清高傲慢的人,不过说白了,这也是对现实世界一种矛盾的自我保护。晏几道想的是,既然我不能改变你们的污秽,起码我可以让自己不与你们同流合污。可是,当他对人说拒绝的时候,很多通向美好生活的大门已经向他关闭了,所以在他凄凉的晚景中,总会伴随着梦碎的痛苦和对人心的慨叹。这时,他除了坚持信守,坚决抗争,就是拿出那些最美丽的回忆来安慰自己,陪伴自己。他的生活是漂浮的,一生中他至死也没能学会脚踏实地地享受人间烟火。他的灵魂就是属于词的,所以他的小令最接近词的本质。他不是用堆砌文字的才华来感动人,而是用纯净的诗心来感动人。
小令中的集大成者
小令在宋词中的地位很特殊,可以说是宋词的兴起之源。当然宋词的繁荣是与当时政治稳定,经济、文化、艺术的全面繁荣联系在一起的,其中也不能排除唐朝和五代为宋词发展奠定的坚实基础。在赵匡胤身披黄袍时,他看够了诸侯割据,看够了藩镇割据,于是他刻意削弱属下的兵权,这种政治环境注定了宋朝的风骨,不似唐朝的雄浑,不似五代的萎靡,而是抑武扬文,这为文人创作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在宋初直到后来二百年左右的时间中,宋朝一直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政治开明,经济繁荣。在清平时代里,人们总会由衷地产生一种民族自豪感,也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放肆,于是酒肆歌楼兴盛起来,这也造就了“曲子词”的繁荣,各路文人纷纷填词吟唱。在综合了唐朝和五代风格的同时,也以开放的胸襟融合了乐府等民间“俗乐”的精髓,于是宋词有着唐诗不曾有过的婉约和香艳,就如同一个个美丽的女子,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眉目间似有万千柔情。如果慢词像一位轻颦浅笑的大家闺秀,那小令就是一个俏皮可爱的小家碧玉,更加亲切和自然。
为何在柳永之前,人们那么喜欢小令呢?有人考证说,小令在唐朝实是酒令,酒令是用来喝酒助兴的,酒令的语辞内容如果千篇一律,就失去新鲜感,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为了酒宴之间的助兴取乐,文人们往往各显才能,争奇斗艳,不断地为旧的酒令形式增添新的内容。文人的这些即兴创作当然要交给歌舞乐妓在酒宴上表演,以获取更直观的效果。在这种酒宴游戏之中文人的即席创作与乐妓的即席歌舞演唱相结合,就促使大众化的酒令向专门化的小令演变。在宋初的时候,晏殊和欧阳修是小令词的开山鼻祖,两个人在词中多处表达出了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正面情绪。在肯定唐人成就的同时,他们又有选择地剔除了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忧郁和绝望,因为他们处在一个相对晚唐五代而言更加安定的时代,作为身居高官的文人,他们没有那种怀才不遇的感伤,在他们的笔下,花是美的,月是圆的,雅致欢俏,华贵平缓。
生活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我们要想高高飞翔,就要在之前承受更多的创痛。因为晏殊和欧阳修的人生算是比较圆满的,因此他们的词作中少了让人沉思的一面,也在人世变幻、世情沧桑上少了更加透彻的言论。晏殊的《浣溪沙》算是比较有深意的作品了。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
但是,相比其子晏几道的“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来说,却感觉还是少了一些摄人心魄的力量,这并非晏殊的文笔力道不够,而是他并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和痛楚。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过,就永远只是雾中看花,水中望月,始终触摸不到人生的本质。晏殊较为“深刻”的作品往往写的是关于人生的思考,是泛泛众生,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触景伤情。晏几道的小令词却往往直指内心,完完全全地写自己,写自己对这个世界独立的思考,几乎没有借鉴前人的经验,也没有人云亦云的轻浮。“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确是好句,却仍未脱了晏殊那雍容的华贵气,依然是情臻缠绵,音调谐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