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去竹林里的小屋,正好要经过那个岔路口。
那天早晨,我在那个路口碰到了桀若的爸爸。那时候天已经大亮,太阳还没有出来,蓝山上的雾气直往下沉,小路掩映在一片深邃与空濛中。在那里,我下意识地停留了一会儿。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和蝶若一起做过的事,待过的地方,说过的话,一旦经过,一旦想起,就有点意乱情迷。
就在我稍作停留之时,我看到雾色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个黑影正朝我这边走来,等他走近了些,我才看清是一个人。他越走越近,脚下发出时高时低的声响。
我松了口气。心想,幽灵走路应该是没有声响的。
“我靠!”对面的那个人说,“前头是哪个?”
我听出了他说话的声音,雾气很重,蒸汽一样弥漫,直往眼睛和鼻孔里钻。
只要是人我还怕个什么,我说:“是我。小阿羊。”
“哦,是小阿羊啊!”说话间,他已经走近,就站在我面前。“大清早的,你不在床上做你的春梦,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我确乎觉得眼前之人是个疯子,不仅是疯子,还是个下流胚,嘴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
我没有答理他。我一点也不怕他,他打桀若,骂自己的女人,难道还敢无缘无故地打骂我不成?记得我爸爸曾经对我说过,没种的男人才拿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出气。我觉得爸爸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我说:“你不待在你婆娘床上,怎么从蓝山上跑了下来?”
他没有发火,而是笑了起来,一点不好笑的话他反而笑得直咳嗽。“你这个小王八蛋,真是和你老子小时候一个样,怪话说得眼不眨脸不红的。可不能让你把我家蝶若带坏了!”
“怎么会,”我虽然不怕他,却真怕他不让蝶若和我玩,教蝶若处处防着我。“我和蝶若是好朋友。我怎么会带坏她!”
“那你以后对老子客气点!”他拿烟叶卷了支烟,然后划火柴点着了。
火星在白色的雾气中,就像梦里蓝山上的金子,明亮地一闪一闪,很有活气。只是,在这样浓重的雾里,那些金子都成了看不见的风景,事实上,它们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现实中若有这样的事,那就太疯狂了!就像昨天我和蝶若在她家屋后看道士下阴,一切都尽在眼里,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好在蝶若爸爸这个时候才归来。他显然对家里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好端端怎么一大早出现,蝶若的舅舅总不至于半夜里打发人上路吧?
“你在想什么?”他问,“是不是在想怎么对蝶若使坏?”
“当然不是,蝶若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以后还敢不敢对我说怪话了?”
“不敢了。”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千百个不愿意。我心想,就冲你打骂桀若,让蝶若伤心这一点,我也要骂你咒你!何况你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许你对我说怪话,倒不许我对你说!
我笑着说:“不,再也不敢冒犯你了。”
“这还差不多。”他吐出的烟圈很快消散在雾里,与雾融为一体,周遭更显迷离。
我望着他手中一明一灭的火星子,想象着蓝山上可能发生的一些事,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刚从蓝山上下来吗?”
“靠!”他喷出一大口青白的烟来,“别提了,我真是太倒霉了,总是碰到不顺心的事!昨天傍晚我遇到了倒路鬼,害得我在蓝山上转了一夜。”
“倒路鬼?”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还险些要了我的命,幸亏我有走夜路的经验!”
他把烟头从手中弹出,又迅速地卷了一支,在路边找了一处干净且没被露水打湿的地方坐了下来。“你要不要来一根?”他举着手中的烟卷问。
我摇摇头,“我不会吸烟。”
“哈哈,完全不像你老子小的时候。”
他深吸几口,停止了取笑。浓雾从他的眉尖散落,我看到他皱紧的眉宇,形成一个突兀的疙瘩。
他告诉我,昨天下午天还没有黑,他就从蝶若的舅舅家动身了。他管蝶若的舅舅叫瞎子。他说,瞎子让他喝了酒再走,他哪里肯听。瞎子看不见天色,难道他也看不见吗?瞎子的家在蓝山阴坡半山腰,他出来时天色已渐渐变暗。那个时候,阳坡应该已经黑了下来。
他没走多久就进了林子里,除了脚下的路隐隐发白,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点燃了桐油火把,加快了步伐。
即使在夜晚,这条路他也已经走了不下几十个来回,却从来没有遇到过昨天那样诡异的事情。火把的光不够明亮,只能照及很小的一块地方。他越走越觉得火光的范围在减小,小到只有微弱的一束。而且,这空山夜晚的小路上,仿佛并不是他一个人在走。因为显然并非只有他的脚步声。起先,他还以为是错觉,就在某处停了下来,点了根烟。当他坐在地上抽烟的时候,那种像极了脚步声的声响随即消失了,他把火把高高举起,却什么也看不见。
大约走到蓝山的山顶时,树少了许多,在银色的月光下,他熄灭了火把。那时的他浑身直淌汗水,冰冷冰冷的。身旁仍然能听到一些动静,但是在明澈的月亮下面,他只看到几块石头和树影婆娑。
他把一支刚吸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点燃火把开始四下寻找。石头后面,树木之间,能想的地方,他都一一寻找。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有些泄气,不免在心里暗想,难不成是遇上鬼了?
不往这方面想还好,一想还真有点瘆人。他加快了步伐,只听见脚板和地面相互摩擦的声音,以及桐油燃烧的声音。当然,这其中还有别的声响,即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那声音不远不近,就在他的后面,一直跟着他。他一停下来,那个声音也随即停止。有时,他一边走一边飞速地转过头去,背后却空无一人。
“我当时就想,我得加快步伐,快些,再快些,我甚至带着小跑,耳边能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他说,“但就是觉得怎么也摆脱不掉那个看不见的东西。”
后来他不想跑了,一是因为太累,二是他也不那么害怕了。他想,那个东西如果想要他的性命,应该早就要了,不会折腾这么久。火把一直燃着,火光越来越弱,却没有灭掉。他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他仍然还在蓝山的小路上走着,按理说他早该到家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几声鸡叫。鸡叫的声音很嘹亮,划破了可怕的寂静。他猛然感到天已蒙蒙亮,在熹微的晨光中,四周的风景历历在目,真真切切。他低头一看,地上散落着好多颗烟屁股。原来他这一整夜都在同一个地方兜着圈子。火把早就熄灭了,上面的桐油已经燃尽。
“是倒路鬼让你摸不着方向,在原地转了一夜?”我问道。
他点点头,用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摩挲着脑门。
“是啊!”他抬起一只脚,“老子的脚后跟都走肿了!”
“我听祖婆婆说,倒路鬼都是好鬼。”
“鬼还分好坏啊!”他又笑了起来,“你倒说来听听。”
“祖婆婆说,倒路鬼都是出于好心,为了不让走夜路的人撞上前方的恶鬼,才让他在原地转圈子。要是这个人自制力太强,冲破了倒路鬼设下的障碍,走出了那个圈,说不定前边就有厄运等待着他。”
“哦,照你这么说,我是被保护起来啦!”他按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有点可怜他。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疯子,不讲情理不讲仁义,但眼前这个人却像个孩子。我把眼前之人和传言中的人区分开来,他们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相互之间毫无关联。
天色越来越亮,太阳仍不见出来,雾气淡了些,感觉像是被人给吸掉了。我感到周身一片潮湿,头发上全是细小的雾水微粒。蓝山的轮廓依然模糊,像梦中的情景。
他说:“我要走了!转了一晚上也转累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白雾很快吞没了他,人之微渺,由此被深刻地印证。
我站在原处,望着层层迷雾,背后是蓝山,我在迷雾与蓝山之间,现实与虚幻之间,感到无比迷茫。在夜晚的梦里,幽灵引领我看见蓝山上许许多多的金子,它当时和我说过的话,都像此时此刻的雾一样,虚实难辨。
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真实和虚无,就这样相互混杂,汹涌浩荡。
那些看得见的风景,你能说它们都是真实的吗?相反,那些看不见的风景,你能说它们并不存在吗?谁会那样固执得近乎愚昧!
等我回到竹林里的小木屋时,雾已散尽,纷纷扬扬的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我在屋外那条小溪边坐了片刻,清晨的小溪还有点睡梦似的倦怠,色泽也不像正午时分那样清亮。一个人坐在那里,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我没有立刻回到小屋,心中百无聊赖,于是到竹林里去捉笋子虫。
只兜了一小圈,就捉了肥硕健壮的十几只。我把它们带回去,在小屋外面的空地上烤熟,香气十分诱人,我却没有心思把它们吃掉。
我担心蝶若再过一小会儿就会来找我,当她爸爸知道了昨天家中发生的事,会是什么反应呢?会不会把气撒到每个人身上?但是想想他晨间在小路口的傻笑,孩子般的表情,我又觉得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我甚至在想,蝶若以前所说的是不是一种错觉,或者是一场误会?
这时,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像做了错事一样脸颊发烫,我怎么能怀疑蝶若呢!千万不该错怪蝶若!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不信任何人,唯独不能不信蝶若。
我不禁为自己一时的胡乱猜疑而懊悔。蝶若不会在意的,我想,她不会在意。
在竹林里,我有时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捉笋子虫,有时又不分昼夜地在小木屋里看书,以此打发时间。梦与现实停留在同一条线上,就像那些雾中的风景,亦真亦幻。
两天过后,我正蹲在屋前摆弄那些被我烧死的笋子虫,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蝶若!”不必转过头,我就知道来者是谁。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笑吟吟地走过来。
“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来。”我看到她的眼圈红红的,睫毛似乎还湿润着。
她好像知道我看出了什么,忙回避着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蝶若?”
“没怎么啊!”她说,“你上回不是说带我去溪里捉鱼吗?我们下水去看看吧。”
其实我上次不过是随口说说。这条小溪的溪水,是由山泉和蓝山后面大山上的雪水汇集而成,又不是别的大小河流的分支,怎么会有鱼!我说那些话,不过是希望她觉得往后的日子还有乐趣和新的可能,不至于每天都闷闷不乐。
我说:“蝶若,这溪水里没有鱼。它就像是一口井,井里是没有鱼的。”
“哦,那我们不捉鱼,去溪里蹅水。”
于是,我们下到溪中。她虽然脸上带着笑,但从她发红的眼圈可以看出,忧伤正像轻纱一样罩着她。
这渺小的快乐,在现实生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当希冀水能冲走一切重负的幻想破灭时,溪水也就回归了它的本真。蝶若上了岸,水很浅,但她的裤腿却被打湿了好长一截。
我们坐在有阳光的地方晾晒裤腿时,她说:“我爸爸最终还是知道了。”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她:“知道了什么?”
“那天下阴的事。尽管我们百般遮掩,他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蝶若说,“道士给桀若画了一道符,让他好生带在身上,结果被我爸爸发现了。他问了桀若几句,就什么都明白了。起先我妈还想装糊涂,我爸一诈唬,我妈就承认了。”
“那桀若呢?”
“桀若还是老样子。”
“我是说他的病。”
“跟从前一样,疯疯傻傻,一个人说说唱唱,看上去自在安乐。”
“三天已经过去了,他并没有见好?”
她摇摇头,鼻翼微微张合,像是要哭出来了。但她并没有哭,她说:“看来他的病很难治好了,况且总受刺激和惊吓,怎么会好?”她撇了撇嘴,“那个道士,说不定就是个骗子。”
“你爸爸打桀若了?”
“没有。”
“骂他了?”
“嗯。”
蝶若说:“爸爸说话的声音一大桀若就害怕。爸爸一叫骂,桀若就吓得直哆嗦。他不哭,只是躲在角落或者捂着脑袋,眼中充满了恐惧。”
我望着一飞而过的笋子虫,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它们像我在梦中看到的蓝山上的风景,像蝶若的爸爸吸烟时一明一灭的火星子。那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他自己?一个人呈现出AB两面,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
“他看到什么好像都会生气,家里的一切都叫他愤怒。他说我们都是他的仇人、冤家,上辈子他欠了我们,所以今生今世才会遭罪受苦。”
“他哪里遭罪受苦了?”
蝶若笑笑,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小阿羊,咱们去逮笋子虫吧!”
然后,我们去寻找一些鲜嫩的竹笋,捉住几只正酣享笋汁的家伙。蝶若的心在别处,她只是一路跟着我,有时说两句不着边际的话。转了一大圈,我们又回到了小木屋跟前。
我说:“蝶若,我们进去坐会儿吧。”
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而是扯到了别的事情上:“小阿羊,你说他们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大家都在疯传,说因为我爸爸年轻时候得罪了蓝山上的土地神和山鬼,桀若才得了这疯病。”
“这个,谁说得清楚!”
“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有罪的是我爸爸,为什么要桀若来承担?这太不公平了!他逃脱了罪过,反倒对替他承受责罚的人又打又骂,仿佛是别人对不住他,还做出一副正义的样子。”
在我的脑海中,又闪现出雾中层层叠叠的烟圈,以及浓烟背后那张笑着的脸,孩子般的脸。有时,孩子也会发怒。他是个容易发怒的孩子吗?或者根本就是个粗暴的疯子?
蝶若问我:“你说蓝山上真有山鬼吗?”
“不知道,这个谁也不能肯定。”我想到传言和梦中的情景,都是现实中我不曾亲眼看到的事物,它们真的存在吗?有时我会忍不住相信,有时又不免怀疑。
我说:“你想不想弄个明白?”
“当然想了。”
“我们去蓝山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蓝山我上过无数回了,”她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连他们说的那个山洞都没见过。”
我望了望蓝山所在的方向,那里被绿色的翠竹遮蔽得严严实实。心想,剥开这厚实的屏障,我们会不会看到许多闪耀的星星、夺目的金子,萤火虫一样在虚空里游动?
“你相信外面的传言吗?”我问她。
“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蝶若说,后来她对我笑笑,“但是我相信你,小阿羊!”
听她这样说,我感到幸福极了。她的眼圈仍然红红的,但通红的脸蛋已然恢复了鲜润的色泽。我说:“那我们一起去蓝山上寻个究竟,去找找那些平日里看不见的风景。”
像上回一样,她又牵住了我的手:“走吧,上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