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桀若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幽灵。
幽灵左右着桀若的思想,迷惑他,诱使他失掉自我,处于癫狂,灵魂好为其所用。长此以往,桀若就不再是桀若了。他成了幽灵的傀儡,言行举止,都任由其操控。
他为另一个自己活着,而真我却成了躯壳,没有痛苦,没有欢乐,没有切身的感受,没有真实的知觉。现实于他而言,比幻梦还要虚无缥缈。
幽灵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他?
还不是上辈人造的孽!据说桀若爸爸年少时,曾是个放荡不羁的野小子。
蓝山上早先有个土地洞,洞中供奉着土地菩萨。一群小男孩上山放牛,无意中发现了那个洞。于是点燃火把进入洞中,寻访一番,才知道里面原来幽深无比。费尽周折,也寻不见底。后来,几个人打赌,谁进得深,就证明他胆大过人,其余的人都要尊他为孩子王。
自然,桀若的爸爸不想逊色于他人,他一直走在最前头,高举火把,心中默念着“自古英雄出少年”之类的古话,目空一切。其他几个孩子先前还紧紧贴在他身后,但越是深入,火光就越见微弱,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有人开始气喘吁吁,气氛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他大声呼喊:“大家跟上,别往后躲。”俨然已是领导风范,“哎呀,你看你们,快点过来啊!真是,像拖拖沓沓的姑娘家!”
人们知道他的野心,但嘴上都没说出来。
不就是一个名头?说你是孩子王,你还真能成王?称王称霸者,历来没有好结果。大家认为他过于认真了。于是,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筑起无形的高墙,迅即把他隔离于墙外。
他们站在原地,看着他往里走,小小火把像被稀薄的空气蚕食着一般,有好几次都险些熄灭。
事情来得突然而蹊跷,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当时的火光格外明亮。在桀若爸爸的正前方,也就离其他人几米开外的地方,一个黑影瞬间一闪而过。所有人都不能确定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它像一只硕大的老鼠,轻巧灵便,但却好似有着人的身形。
桀若的爸爸蓦地停下,火把在他手中抖动着,火光也飘摇起来:“你们看到没有?”他扭头问自己的同伴。
同伴们纷纷点头,哆嗦着闪烁其词。
“妈的!是什么鬼名堂?”
光线渐弱,其时,同伴们的脸上都起了微妙的变化,其中一个瑟瑟发抖地说道:“是……是……”也不知那小子当真受到惊吓,还是天生就是个结巴,“是不是山鬼?”
“山鬼!”其他人面面相觑。
突然之间,洞中安静极了,只听得见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就在大家还想把事情弄得分明透彻之时,一种昏沉粗重的声音从山洞更深处传来,又像来自地下,伴有阵阵回声。一个火把掉在了地上,即刻便熄灭了。
没人愿意再待在洞里,都蜂拥着向外逃散。跑在最前头的两个孩子惊魂未定地喊着:“出山鬼啰!洞里山鬼现身了!”
一群人出了山洞,才发现他们的“大王”没有跟上。但谁也不会笨到回去找他的地步,于是就坐在洞口干等着。担忧中有些许的幸灾乐祸。他们并没有商量,却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是跑出来的是一个提着滴血人头的山鬼,大家立即四散跑开;当时太阳还没落山,山鬼见了阳光,自然会化成一摊脓血。想那场面少不了惊心动魄,但每个性命都会安安稳稳。然而他们没有等来山鬼,桀若的爸爸后来神气十足地出来了。他把早已熄灭的火把在手里捏得嘎嘎作响,黑红的脸上充满愤怒。
“你们也太不仗义了,丢下老子一个人只顾自己逃命!”
同伴们说:“怎么能怪我们?再说我们并没丢下你,我们跑出来,不都在这里等着迎接你吗?”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他拍着胸脯,“你们以为我会死在里头?你们错了!那鬼东西被老子吓得退回洞里去了。”一阵风吹过来,把他的衣襟吹得呼啦啦直响。夕阳映照在他脸上,那场景让人想起了电影里大人物的特写镜头。
“那鬼东西究竟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山鬼!山神!妖怪!无非这些。还不是怕了老子,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那没得说了。”一个极猥琐的家伙站出来,拖着两条蚯蚓一样的鼻涕,“看来你天生就是王者之命,邪魔外道都拿你没办法。”
有人附和:“别说邪魔外道了,就是神仙也要让他三分。”
他脸上的怒色慢慢消减,很快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一层明晃晃的傲慢。他将半截棍子随手一扔,正好打中那尊慈眉善目的土地菩萨。这尊菩萨由于年深日久,原先的身子早已不知去向,虔诚的人们用泥巴塑了个土堆,好歹把头安放了上去。只是这虔诚不够稳固,菩萨的头被他不经意间轻而易举就打落在了地上。
他把土地菩萨的头捡起来,歪着脑袋看了看,轻蔑地一笑:“你也算土地老爷!”他朝它脸上吐了口唾沫,“从今天起你可以退休了,这片山头归我管了。”
恭维的声音于是多了起来:“从今往后,你可就是我们的大王了!”
“我们跟着你,能把蓝山踏平,把山鬼赶到阎王爷那儿去……”
他对同伴们点点头,脸却对着那尊土地爷:“你太不称职了,连山鬼都看不住,该罚!”说着,单手脱了裤子,露出小鸡鸡,把一泡黄尿撒到了菩萨头上,“我给你洗洗脑壳,让你清醒清醒!”
从那之后,噩运就开始伴随着他。短短两年间,他先后失去了几位亲人。人们说,那些人都是被他害死的。有个算命先生为他算了算,认定是土地老爷在作怪,要是不把它的头复归原位,他一辈子将永无安生之日。但是谁也记不起他把土地爷的头扔到哪里去了,蓝山上的草木越长越茂盛,要找到一坨打磨得十分光亮的石头疙瘩谈何容易!
说来也怪,后来一些年头,他过得还算顺当。到了大好年纪,还娶了个细皮嫩肉、身段匀称的俊女子,为他生儿添女,一家人的小日子颇叫人啧啧赞叹。
谁也没有想到,上辈人造的孽,将全部由下辈人来偿还。
凡此种种,都只是传闻,我没有问过蝶若。
蝶若已经好些天没有来了。我总是想着她,想着她的忧伤;想见到她,和她说话。
我也很久没有翻看我的书了。它们大多受了潮,像鼓胀的海绵,一页页纸变得皱皱巴巴、凹凸不平,如同抚不平的心事。我把它们搁置在一边,忘记了还有阅读这回事。书的封皮上落了一层细沙,伏着三两片没有光泽的竹叶。
我把书一本一本地摆在地板上,用毛巾挨个擦拭干净,然后把它们带到投射了点点光斑的地方晾晒。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叶子,踩上去发出一种细软的声音,就像潮湿的阳光在耳边晃荡。我重新翻开书页,如同翻开堆积已久的时光。透过文字,我看到的是当年那个不羁的少年。在桀若身上,有没有他的影子呢?或者说,是不是他把那些怪诞的想法遗传给了桀若?
真是这样的话,他就应该承担自己的责任。可是推脱往往是成人惯用的伎俩,何况蝶若又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她说,桀若都是因为她才疯了的。
在她看来,那是一次偶然事件,自己却成为这偶然事件中最关键的因素。可是,要真如人们议论的那样,我想那更像是个必然。他的父亲既然得罪了蓝山上的土地神,触怒了山鬼,遭到报应是迟早的事情。
桀若最为诸多麻烦所累,却又全然置身事外。他倒当真过得逍遥,没有烦恼。每天照旧说胡话,唱歌。与其说他为另一个自己活着,倒不如说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有时我回到竹林外面的家中,恰巧碰到我妈和邻居们正在议论桀若,无非是旧事重提。
“自己造的孽,居然狠得下心对无辜的人下手。”
“可不是!要不是他年幼无知,犯下罪过,哪里会连累后辈受这个苦!”
“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那么狠心。一个娃娃,天天挨他打,而且一打就见红。唉,只怪生错了家门!”
“他下手那么重,就是想证明这事和他没关系,他以为能把自己摘干净呢。”
“真是自欺欺人。”
“这个人啊,丢了蓝山人的本性了。”
“我屋里那个人讲,说不定这些年那山鬼一直在缠着他。”
“唉!你看你们,”我妈说,“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这些。”
这个时候,我会假装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或者东张西望,好像根本没有听她们说话。
“他听得懂个啥?你看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哎哟,这娃娃精得很。”那女人告诉我妈,“你是不晓得还是故意惯着他,你家这小子和疯子的妹妹走得很近。”
“都是小孩子,再说,蓝山下和他年纪相仿的也就是个蝶若。”
“你倒想得开,谁愿意和倒霉蛋的家人有半点瓜葛!”
“小阿羊只是和蝶若在一起,又没和疯子来往。”
“话虽如此,但多留一个心眼没什么不好,谁愿意摊上麻烦事!”
眼看他们已经脱离主题,目标开始针对我,我赶紧逃之夭夭。
我没有径直去竹林里的小屋,而是沿着一排苍翠的松柏上了通往蓝山的那条小路。在那里,我能看到山下面不远处蝶若的家。我又开始想她了,不知她这些天过得好不好。
桀若呢?这倒并不是我所关心的。只是,他的好坏直接影响蝶若的情绪。但愿他的情况有所好转,认出了自己的妹妹,并且不痛不痒地来一句:“嘿,你不是蝶若吗?”
只要蝶若心里快乐,能不能见着她又有什么要紧的!
我在路边坐了下来,看到她家房顶的烟囱里冒出白色的炊烟。没有风,那炊烟袅袅娜娜,缓慢地上升、飘荡,像云,像雾,在安详的空气中如一场清梦。
蝶若就该有这样的梦。
但总会有起风的时候,那炊烟于是四下乱窜,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的心怦怦狂跳,仿佛已然预见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莫名其妙地越发觉着恐慌。我惴惴不安地在心中默念:“蝶若,蝶若……不会有事的……”
在不安中,我又向高处走了一段。绿树遮住了山下的人家,于是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我又想起人们说过的那件事。我自小就常常往蓝山上跑,也听过许许多多的传闻,但是,却从来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土地洞,也没亲眼看到所谓的山鬼。
我还专门寻找过,可每回总是无功而返。
不知桀若有没有像我一样,来到蓝山上,四处寻找?冥冥中,他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有没有召唤他,要他到旧地重游一番?
这些我统统不知道。我只关心蝶若。
蝶若,蝶若……
蝶若知不知道,幽灵到底长什么样?桀若处在疯癫与清醒之间时,可曾对她讲过什么?她爸爸醉酒后拿桀若出气时,会不会不小心透露点什么?
蝶若,蝶若……
我的心全让蝶若占满了。我想见她。
眼前都是她的影子,她的声音在耳畔萦绕;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裳;她瑟瑟发抖的身体,我卑微热切的心……
我也为另一个自己而活着吗?另一个自己,就是蝶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