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
“他说他看到满天的星星。不是在漆黑的夜晚,而是在白日的阳光里。”那时,蝶若眼里闪烁着泪花,眼神充满忧郁。那个下午,天色阴沉,她的声音凝重而低缓,在我的小屋起起落落。有种隐隐的忧伤笼罩着我们,并四下弥散开来。
蝶若总是这样,平素很少言笑,才十二岁的小小年纪,心中便郁结了太多愁绪。但她很少把苦楚倾吐出来,只一味地承受,吞咽下去。
她也有承受不了的时候,于是,就会到我的小木屋来。
我的小木屋在竹林深处,旁边流过一条清溪。溪水由融雪和山泉汇集,从竹林后面的大山那边爬出来,一路蜿蜒曲折,欢快、舒缓。
蝶若很喜欢这条小溪。只要在水边小坐一会儿,她的眉头便会渐渐舒展,好像所有心事都让溪水冲淡,继而带走了一般。
很多次,她来了,不同我说话,也不进屋里,而是径直朝溪边走去。太阳从竹林上空投下点点光斑,落在溪水里,落在蝶若身上。那时,她仿佛成了溪水的一部分。但我知道,在她心中,却难得真正有溪水一样纯粹的欢乐。
她终究做不了清溪,清溪也不能全然带走她的忧愁。
蝶若不说话,轻轻地来,静静地去。她的情绪那样沉郁,如同阴云般漫过来,我也常常受到感染。
我从小木屋里出来,到蝶若身边坐下。
“蝶若,别这样,你开心一点吧。”我找不到别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说出来的往往都是不变的内容。
她轻轻摇头,视线不离流水。
“到我的小屋里坐坐好吗?”
她还是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滑落下来。于是,她伸长脖子,假装不经意地望向头顶的浮云飞鸟,让泪水在眼中慢慢变干。
傻蝶若呀,在我面前,你哪里犯得着这样?哪里还需要装?你若想哭,就放声哭出来吧;你心中的纷扰,早该找人好好宣泄一番了。只要你愿意,我的胸怀会为你敞开。可你怎么老把心事藏得那样深?
我说:“蝶若,你开心一点吧……”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想想我哥哥,还有家里的事,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啊!”
“桀若?他又怎么了?”
“他病得越来越重了。”
蝶若偶尔会对我说说她哥哥桀若的事,但只是点到为止,从不深入细讲。
我知道,她的忧愁都和桀若有关。就连那点孤僻情怀,隐约也是受了桀若的影响。她有一个又疯又傻的哥哥,行为举止颇为古怪,终日躲在家中不敢见人,长着一张嘴只管用来吃喝,开口全是疯言疯语。这一点,在蓝山之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偶尔从旁人的言谈中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事情。说他在儿时也算活泼机灵,带着小自己两岁的妹妹出来玩耍,很讨人喜欢。有一回,他们在路上玩耍时,桀若不小心被疯狗咬掉了一块皮肉,晚上发起高烧来,两三天不退。后来,高烧退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他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蝶若所透露给我的,仅仅是她哥哥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其实,就算她不开口,我也能从她的眉目间寻找到答案。何况她要不是心中苦痛,也根本不会到我的小屋来。
通常是,她来了,我陪着她。同她一起哀愁,一起忧伤。然而,我的忧伤她大约并不知道。后来她离开了,我就站在原地,目送她消融在森森翠竹中。
多么小的蝶若啊!生活之广大,远远盖过这样的万千个竹林。
那个阴沉的午后,布谷鸟在林子里鸣唱,歌声婉转而嘹亮。
我把喜欢的书都搬到了小木屋,有时晚上也睡在那里。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就点起几盏小小的桐油灯。在灯下读书到深夜,听着涓涓溪流,在不知不觉中沉沉入梦。
当时,我正仰卧在竹床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那个幻想家的忧伤故事让我十分着迷,我完全沉浸在了他对纳斯金卡深沉、悒郁的爱慕情绪中。
蝶若就是这时候走进小屋的。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她第一次到小屋里来。小屋是用竹木混合搭成,松木铺就的地板,竹篾编成的墙。人走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蝶若站在门口,小屋几近暗下来。
我抬起头,过了片刻才看清她的脸。
“蝶若!”其实我不必惊讶,因为我时时都在等待她来,可又不希望她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这实在很矛盾。
蝶若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怎么了,蝶若?你快进来。”
她说:“他病得更重了,净说胡话。”她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别这样,蝶若。”我说,“他会好起来的。”
蝶若摇摇头:“他说他看到满天的星星。不是在漆黑的夜晚,而是在白日的阳光里。”
“他亲口对你说的吗?可他一向都不太爱说话啊。”
“现在和以前正好相反,从早到晚喋喋不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颗泪珠流出来,挂在她的脸颊上,“前两天,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星星,满天的星星,整个世界都是星星……”
她揩干眼泪,接着说:“今天清晨,一家人正在吃饭,他突然把碗和盘子掀翻在地,拍着手掌,又唱又跳起来,嘴里念叨的还是星星。我妈问他什么星星,他就指着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星星’‘星星’地叫个不停。他还在屋里转着圈儿,就像舞蹈演员在跳舞一样。一直兴奋得合不拢嘴。后来,爸爸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然后猛地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骂他是个不祥的谬种,满身邪气的扫把星……”
蝶若没接着往下说,倒在我怀中痛哭起来。她浑身颤抖着,热泪很快把我的胸膛濡湿一片。
莫大的幸福和小小的酸楚一并涌上心头。那一刻我们离得那么近,心贴着心,灵魂相附,宛如一人。她终于不再强装下去,让我看到一个真真切切的蝶若。
我搂着她,怦然心动。搂得越紧,越发觉得心中纠结。我们用同一颗心呼吸了吗?能为她排解心中的忧愁,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但这快乐,在她的悲痛之下却是如此卑劣。
我说:“蝶若,你别这么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爸爸那一巴掌下去,他半边脸立刻纸一样白,然后很快就红肿起来。”蝶若趴在我的胸口,“鼻血顺着他的脸,一直流到脖子里,把他的衣襟染得通红一片。他躺在地上抹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却一点也帮不上他。”
“他病成那样,医生都没办法,你怎么帮他?”
“他望着我,就是希望我能帮他。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却没有帮他,只是站在一边干看着。”
我让她坐在竹床上,用毛巾给她擦干了泪水。
她说,桀若现在不像以前那么害怕生人了,有时甚至会走到屋外去,但他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他常常一个人自说自话,或者坐在那里说,或者一边走路一边说;晚上,被绳索捆绑着固定在床上,他也很少睡觉,仍然絮絮叨叨,异常兴奋,可是没人能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后来,蝶若问他:“你一个人说什么呢?”
他说:“你想知道?我不告诉你。”笑意从他脸上掠过,“再说,我并不是一个人,我们有许多人。”
“你们?”
“当然。”他点点头,“我们无话不说。”
蝶若还想问他什么,他却不予理睬了,自顾自地在一边继续说道开来。
有小学生放学从他们家门前经过,桀若见了,拦住其中的几个,拉着他们和自己一同唱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唱得眉开眼笑,把胆小的孩子吓得够呛。唱完歌,他眯缝着眼睛,仰望着日头:“看啊,满天的星星!满世界的星星……”
孩子们一哄而散,地上腾起尘埃,良久才静静落下来。
村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一家,仿佛疯掉的不单单是桀若,而是他们整个家庭。遭遇了白眼和冷嘲热讽,爸爸开始一日三餐喝闷酒,喝醉了就骂桀若。骂他是个孽种。骂到舌头发直,便以拳脚相加。后来,即便滴酒未沾,只要爸爸气上心头,桀若便会挨一顿好揍。
起初,蝶若的妈妈还会劝阻。可有一次,爸爸把火撒到了她头上,骑在她身上发狂般一番暴打。打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敢上前了。她呆呆地守在一旁,像个彻底的旁观者。
蝶若看到爸爸凶狠的眼神,尚未靠近,就仿佛已经浑身是伤了。桀若虽然是个疯子,但他远远没有爸爸发疯时让人害怕。然而,爸爸不是疯子,他是个正常人,在蓝山下,这一点同样人人皆知。
蝶若是家中最沉默的一个。她的话语,在爸爸的威权和哥哥的疯癫之下,比母亲的话更显得多余、微弱。在外面,她说的话又被认作是桀若疯话的延伸,常常引来哄笑和鄙夷。于是她自卑地低着头,忍气吞声。
“蝶若,你不必想太多。”我说,“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我不会笑话你、看不起你。”
蝶若说:“小阿羊,我们去听溪水吧。”
于是我们来到小溪边,坐在落满竹叶的石头上。溪水流动的声音很小,却不失清亮。并于明澈之中,好似带有蓝山上常年积雪的气味,芳泽甘润,堪比那花心中的仙露琼浆。四周山峦青翠,如巨大的屏障。这小小的清溪,蓦然间仿佛有了灵气。然而妙在何处,一时竟难以言说,要说,也说不尽然。
可是,蝶若望着溪水,耳中回响的却不是溪流的灵动、清幽,我知道她的心不在这里。
她说:“我妈想把他送到舅舅家去。她说,反正是个祸害,就当没生这个儿子,白养了这些年。”她把一只手伸进水里,望向溪流的来处,“我舅舅又聋又瞎不说,腿脚也不太好。”
“那谁来照顾桀若?”
她没回答,好像轻轻摇了摇头,又好像没有。
我也把手伸进水里。春日的气温虽已回升,到处是一派勃勃生机,但溪水由于源自大山深处的缘故,感觉有阵阵袭人的凉意。
蝶若后来又告诉我,桀若的病虽然的确在加重,但有时却非常清醒,感觉一点也不疯。他会认出妹妹来,恍然大悟似的说:“天啦,蝶若!你都长得和我一样高了!”好像他出了一趟远门,分别多年后与她意外重逢。
只是,像这样让蝶若快慰的事很少发生,更多的时候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喜怒无常,哭笑不定。
黄昏时分,太阳就要落山,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他站得笔挺,十分庄重。有时对着墙壁,有时对着一团空气,他一说就是两三个钟头,胡言乱语,天马行空,直说得唾沫横飞,双唇发紫。
“他说他并不是自言自语,他们有许多人,无话不说。”蝶若打着水花,她在尽力放下些什么,让自己变得轻松。
日光透过竹叶间隙,稀稀疏疏洒落一地。微风拂过,竹叶轻轻摇曳,那些或大或小或圆润或尖锐的光影便闪烁起来。我不经意看去,如同桀若所说,那不正像无数颗耀眼的星星嘛!
光影将我们包容其中,无限扩大,充盈于整个世界,叫人如临幸福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