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来搬了,见这阿婆见得少了,倒是我爸的麻将搭子都还在原地,偶尔回去打牌,就牌桌上听了这茬儿:
原来五金店老板有段时候生意不好,看啥都不顺眼,觉得天上飞鸟地上走狗都惹他了。总嫌小孩儿围着阿婆馄饨铺,在他门口簇拥,心头不耐。于是趁某天午饭休息时,放下柜台生意,溜去五金店对面的派出所报案。门口一看,四位值班民警都在桌前坐着呢,五金店老板就进去了,指天画地,唾沫四溅,说阿婆卖馄饨没有招牌、没有店铺、没有执照、占地经营,纯属违法,应该管一管,至少让她挪个地方——居然在派出所门前无证经营卖馄饨,太不像话了……说得起劲时,忽然发现四位民警全都眼神古怪,直勾勾地看着他。再一看,五金店老板发现桌上有一碟麻油一碟醋,而四位民警人手一个搪瓷盆一把瓷勺,四把勺里有三把擎着被他们咬了一口、菜绿肉香的阿婆馄饨……
肉夹馍
以前认为,夹肉的馍,就是一个面疙瘩,还怪这馍火候不对:哎,师傅这个焦了吧!——师傅立时满脸晦气状。现在想,当时他们心里不定怎么咒我呢。
后来被西安朋友上了一课:馍馍要九成面粉加一成发酵的面粉,烤个“虎背花心儿”状,黑、黄、白参差斑斓,才酥才脆才香才嫩,才配得上腊汁肉;吃肉夹馍须得横持,才能吃出连脆带酥的鲜味,不辜负了好馍好肉汁。
一开始吃,当然总希望肉夹馍里,肉夹得越多越好。本来嘛,这类面粉夹馅,不都该这般吃吗?金枪鱼三明治如是,馒头卷红烧肉如是,夹心饼干如是。肉夹馍嘛,最好是两片馍薄如纸,中间夹厚厚的汤水淋漓的肉,火车进隧道那样,整块进嗓子眼。
吃多了,慢慢熟了,才觉得馍是咚咚锣鼓,肉是哇哇唢呐,互相渗着搭着才好吃。肉多了,头两口解馋,后面就觉得嘴巴寂寞,没声音噼啪就和,这才醒悟:得有馍,不然太寂寞。
单吃肉太腻了,何况是肥瘦相间的呢,得加料。有些店铺为了将就客人,是肯放些香菜的。后来才觉得,口感驳杂不纯,肉汁也不肥腴了。腊汁肉是个神物,鲜爽不腻,肥肉酥融韧鲜,瘦肉丝丝饱满,香菜青椒之类登不了这台面。腊汁肉如经纬,把馍一粘一连,肉汁上天下地,把馍都渗通透了,吃起来就觉得鲜味跟挤出来似的,越冒越多。
上海的一些街区,遍地卖肉夹馍,正宗不正宗,很容易吃出来。西安人开的店,馍脆酥得多,肉汁也地道,不比本地开店学的手艺,馍绵软,肉干燥,不中吃。到西安人开的店里,吃肉夹馍,再要一份西安的稠酒(用黄曲和小米酿的,甜香细软),配一份酸菜炒米解油腻,一大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2006年秋天,那是我最穷的时候:我女朋友若,那年刚到上海来,两人不知算计,稀里糊涂把钱花了个精光。于是每天买早餐,都得满家里沙发底床脚捡硬币凑数;出去吃个饭,两个人就点一个菜,惹得老板频频回头看;买麻辣烫都不敢点荤的——那时的麻辣烫一份荤的一元,素的五角,于是多点些素的,就能顶饿了。
到那年11月,我等来了一笔稿费,也不大敢大用。11月中旬,她得回学校考试。临走前,我们先把她回学校的车票钱算罢,最后剩了些纸币,珍而重之地收着。那是一个周六午后,俩人没吃早饭,都饿了大半天,就用剩的钱,买了两个肉夹馍,一人一个,分着吃。
当时,天气晴暖,两个人已经穷了一个多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子才能宽松些,决定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过穷日子的人,在丁字路口的马路边,背靠背坐在消防栓上,边晒太阳,边吃肉夹馍,欢天喜地,双手捧着,一口口吃得腮帮鼓鼓的、满嘴是油,就这样高高兴兴吃掉了各自的肉夹馍。
我后来吃过的一切,没一样能和当时的肉夹馍相比。
咸鸭蛋
我小时候,市井间流行些顺口溜。词句可东摆西扭,只要押韵。比如,“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周扒皮的老婆干吗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比如,“鸡蛋、鹅蛋、咸鸭蛋,打死鬼子王八蛋。”我一直觉得这句唱错了,很可能原话是“手榴弹”。因为你给对手扔咸鸭蛋,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江苏高邮产的咸鸭蛋,大大有名。我认识许多人,不知道高邮出过秦观和吴三桂,只知道:“啊哟,咸鸭蛋!”可见传奇远而粥饭近。高邮是水乡,鸭子肥,蛋也就多,高邮人本身又善于腌咸鸭蛋,遂海内知名。
咸鸭蛋家腌起来并不难,但要腌得蛋白不沙、蛋黄油酥,很靠手艺的。这和晒酱、做泡菜、腌萝卜干一样,“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事。我们这里用黄泥河沙腌的多,有谁腌得不好,被人指责手臭了,就恼羞成怒,抱怨水土不好鸭子差,“沙子不好不吃盐的”。真是淮南橘子淮北枳。
好咸鸭蛋,蛋白柔嫩,咸味重些;蛋黄多油,色彩鲜红。正经的吃法是咸蛋切两半,挖着吃,但没几个爸妈有这等闲心。一碗粥配一个咸蛋,扔给孩子,自己剥去。
咸蛋一边常是空头的,敲破了,有个小窝;剥一些壳,开始拿筷子挖里头的蛋白蛋黄。因为蛋白偏咸,不配粥或泡饭吃不下,许多孩子耍小聪明,挖通了,只吃蛋黄,蛋白和壳扔掉。家长看到,一定生气,用我们这里的话说:
“真是作孽啊!”
吃咸蛋没法急。急性子的孩子,会把蛋白蛋黄挖出来,撒在粥面上,远看蛋白如云,蛋黄像日出,好看,但是过一会儿,咸味就散了,油也汪了。好咸鸭蛋应该连粥带蛋白、蛋黄慢慢吃。斯文的老先生吃完的咸鸭蛋,剔得一干二净,寸缕不剩,只留一个光滑的壳,非常有派头。空壳可以拿来做玩具、放小蜡烛。小时候贪吃蛋黄,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只吃蛋黄就好了。后来吃各类蛋黄豆腐的菜,才发现蛋黄油重,白嘴吃不好,非得有些白净东西配着才吃得下。
夏天最热,买菜不宜,大家胃口也差。妈妈们经常懒得做菜,冷饭拿热水一泡,加些咸菜、豆芽、萝卜干、豆腐乳,当主餐了。单是这样,还嫌素净,婆婆们一定要唠叨说媳妇懒;加几个咸蛋,正经就是一顿饭了。所以想起夏天来,很容易想到竹椅子的凉、蚊香味道、大家吸泡饭稀里呼噜的声音、萝卜干嚼起来的咯吱声、厨房里刀切开西瓜时闷脆的“咔”声,然后就是咸鸭蛋的味道了。
我小时候笨得很,以为鸭蛋天生是咸的,还幻想过:是不是有一种天生咸的鸭子,会下咸蛋呢?我爸从南京带回了盐水鸭,我就问爸爸:“咸鸭蛋是盐水鸭生的吗?”我爸说:“对!”我说:“那咸鸭蛋能孵出盐水鸭了?”我爸(现在想起来,他当时考虑了一下)说:
“能,但一定要鸭妈妈自己孵,你就不要去孵了,晓得不?”
很多年后,我在巴黎华人超市买了咸鸭蛋,掏了鸭蛋黄,碾碎,略炒,加了青豆和芹菜碎末,用来煮豆腐:就是蛋黄豆腐了。这菜做起来不难,因为有咸蛋在,你不需调味,就能让豆腐咸鲜,还带鸭蛋的颗粒磨砂式口感;而且人在异乡,吃这个也能有身在江南之感。我请法国朋友吃饭时,若要偷懒,便做这道。法国朋友都惊诧,指着咸鸭蛋黄碎发呆:
“这是什么酱?”
“鸭蛋黄。”
“类似于蛋黄酱(美乃兹)吗?”
“不是。从蛋壳里出来,这蛋就是咸的。”
法国朋友觉得很诧异,于是我听到这么个问题:
“是不是给鸭子吃许多盐,它们就会下这种蛋呢?”
我本来想认真聊一聊腌咸鸭蛋的工艺,但一想到要用法语表达那么冗长琐碎的句子,便觉得头都大了。于是我简洁地回答:
“对,就是让鸭子吃盐,它们就下咸蛋了。”但我怕他们真去尝试,会把鸭子齁死,于是补了一句:
“可是,只有中国某种特定的鸭子才下得了咸蛋。”
于是他们边用勺子吃着蛋黄豆腐,边点着头:“真是神奇啊……”
而我则想:小时候我爸爸哄我那句,真也是急中生智。
羊肉汤
宋朝人,真是爱吃羊,跟羊有关的故事也多。比如,在传说和正史里,宋仁宗都被记成个好皇帝。传说里,他是狸猫换太子的主角,还坐拥包公和狄青这一文一武,而且国运升平。正史里,说宋仁宗有天晨起,对近臣说,昨晚睡不着,饿,想吃烧羊。宋时谓烧羊,就是烤羊了。近臣问,何不降旨索取啊?仁宗说:听说宫里每次有要求,下头就会准备,当作份例。怕吃了这一次,以后御厨每晚都杀只羊,预备着我要吃。时候一长,杀羊太多啦,这就是忍不了一晚饿,开了无穷杀戒。此事足证:宋仁宗这个“仁”字,当之无愧。不仅考虑人,连羊都保护起来了。
羊被宋朝人集中火力歼灭,是因为宋朝时,人还不爱吃猪肉。苏轼说猪肉,“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地位尴尬。而牛又是耕地用物,吃不得——实际上,日本人到明治维新前,都守此例,不敢大胆吃牛。《水浒传》里,也就是荒村野店的好汉,敢吃牛肉狗肉——林冲到了柴进庄上,柴进就吩咐“杀羊相待”,规格不低。
中国人吃羊肉,时候甚早。古人以牛、羊、猪为三牲,拜祖宗时得三样齐聚,祖宗才肯吃,是为太牢。而上古吃东西,又偏爱酥烂。谈论好吃的,都一定要吹嘘如何脂膏饱满。大概古人牙齿不甚好,喜欢吃软的。所以周时,将羊里脊肉捣烂,去筋膜,加作料,就吃了,听上去就觉得入口即化,酥嫩无比,呼为“捣珍”。但细想来,总觉得少了羊肉的筋骨气节。
宋朝人爱吃羊肉,不只北宋独然。南宋时,宋高宗到大将张俊府做客,张俊请天子吃“羊舌签”,宋朝说“签”,就是羹了,也就是羊舌羹,想起来就好吃,一定又韧又脆,只是费材料,寻常人吃不起。又说那时候,都城临安,有位厨娘,制羊手艺高,踩着不知多少羊的阴魂,架子也大。某知府请她烹羊,得“回轿接取”——接个厨娘来做饭,好比娶个新夫人,难伺候!她做五份“羊头签”,张嘴就要十个羊头来,刮了羊脸肉,就把羊头扔了;要五斤葱,只取条心——好比吃韭菜只挑韭黄——以淡酒和肉酱腌制。仆人看不过,要捡她扔掉的羊,立刻被她嘲笑:“真狗子也。”奢侈靡费的一顿,好吃是好吃的,“馨香脆美,济楚细腻”,但知府都觉得支撑不了——我想也是,请个厨娘做羊,花钱不说,还要被嘲笑,何苦来哉——没俩月就找个理由请回去吧。我在西北吃到过羊脸肉,鲜嫩,味道简直像贝类。按这厨娘的做法,是羊脸肉再加葱、酒、酱腌制,应该更嫩更入味吧。
羊肉确有好处:肉有口感,且细嫩。比起猪、牛,显得斯文些。《金瓶梅》里市井人家吃猪肉,《水浒传》里好汉吃“花糕也似肥牛肉”,而宫廷中人或知府吃羊肉,各得其所,大概也能见性情。比起牛肉和猪肉,羊肉既没个性,又有个性。说没个性,在于此物性甘而温,老人家有一套鱼生火肉生痰的格物致知阴阳生克理论,可没人说羊肉对身体怎么有害的。比如,再娇弱的女孩子,也不会因为吃了点儿羊肉就跟沾海鲜似的过敏,为自己的肌肤痛哭流涕。有个性,在于羊肉易辨认。我有些朋友口钝,吃猪肉、牛肉和狗肉时,经常舌头打架分不出来。但羊肉从肌理到气味以至于口感,都棱角分明。因此,羊肉是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外柔内刚、谦和温润的君子肉。
羊肉做法很多,涮羊肉尤其天下皆知。羊肉天生丽质,所以最适合拿来清水出芙蓉。可是白水一涮,最忌讳的膻味,就像传说里杨玉环的狐臭一样现形。传说前清时,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来,非张家口外肥羊不吃。秋天运将进来,玉泉山放养,吃青草喝泉水,好比斋戒沐浴了,这才进得京来,冰清玉洁——好像妃子伺候皇帝前先要洗干净熏香——这才够资格被片,下锅挨涮。北京涮羊肉时,片肉可以薄如雪花,委实好手艺。一只羊出四十斤肉,也就有十五斤够资格来涮。
又说,涮羊肉好吃的,只有五处:上脑嫩,瘦中带肥;大三岔一头肥一头瘦;小三岔就是五花肉;磨裆是瘦肉里带肥肉边;黄瓜条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间。行家吃羊肉,好比品酒师品红酒,能从酒的年份、季节、气候,说到酒庄的看门老大爷养的猫是什么颜色。同理,吃涮羊肉的名手,一口下去,这头羊前世今生有没有交配生育过,也都门儿清了。好羊肉天生鲜嫩,不用白水涮还真对不起它。白水一过,不蘸酱都能有天然肉香。涮羊肉的火候是门手艺。我小时候吃羊肉,唯恐不熟,羊肉片下了锅,总要顿一顿,等一等,起锅来羊肉发灰,略带皱,吃起来还好。后来遇到热情的朋友请客,抢过筷子替我一口气涮了十几片,都是一涮即起,蘸了料,叮嘱我快吃。我一嚼之下,才知道一涮即起的羊肉的好,半生半熟,肌理若有若无,嫩香软滑,入口即化,嚼都不用嚼——还需要嚼一下者,单是为了把蘸料和肉混合了,真觉得以前那些羊肉,都是吃错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