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一说没错儿,就这么定局了。
换句话说,我爸妈能在一起,以至于世上有我,中间诸般缘由里,也离不开这一大盆蛋比饭还多、油亮喷香的蛋炒饭。
赌吃
我高中时,自以为能吃,常跟人打赌——“我能吃个KFC全家桶,吃得完你付账”,次次都赢。但我爸说,我还是不及我叔叔。后来几年,这个段子我先后听五六个人说了七八个版本,细节有出入,描述有白描有精彩,但大体意思是一样的。
先补些细节。早年间,也就是我叔叔我爸爸都还在青壮年时,经常饿肚子。馒头片炸到金黄,蘸点糖吃,就算是打牙祭;要能蘸点芝麻酱,再烤酥一点儿,“刺啦”一声咬下去,那就是过年了。逢年过节,年轻人无聊,就拿吃打赌;赌输了,钻桌子叫干爹之类。这里有种狡猾的逻辑:无论输赢,至少能落个饱肚,谁不愿意呢?
那年年夜饭,我叔叔就和个远房亲戚杠上了。江南年夜饭常例,平时日子再怎么穷,年夜饭都要吃好,而且要管够。先冷盘,后热炒,再蔬菜,然后点心是白馒头就汤,最后来一大盘颤巍巍、香酥入骨的红烧蹄髈。无锡人最爱红烧,比如无锡有名的排骨。传闻是济公传了方子给南禅寺和尚,秘诀无他:下够分量五香、酱油、砂糖、酒,然后慢慢煨就是了。这蹄髈讲究要焖得入味,火候十足。肉汁香甜,得能拿来拌饭吃。最重要的是肉须酥烂,外面的肥肉用一块猪腿骨便能划开,莹润如豆腐;里间的腿肉须能一绺一绺扯开,嚼来满是肉汁味道……这一整年的好心情,便全仗这一块猪肉了。
叔叔和那个远房亲戚——按辈分我该叫伯伯,当时的两人都是年轻好胃口,又常饿,于是,就赌吃白馒头。我叔叔长心眼,知道白馒头虽然喷香松软,但是干,吃多了堵嗓子,便特意要了碟小咸菜,要了点腐乳。无锡这里的小咸菜一般是腌过的雪里蕻,刚腌完后特别脆而鲜甜,好下饭;腌时间长了会略酸咸,但用来煮汤,是一绝。我叔叔把白馒头掰开,往里塞咸菜,表面抹腐乳,吃完一个馒头,就喝一小口萝卜汤——萝卜汤消食通气,但不能多喝,不然加上吃下的馒头会胀肚子。那位伯伯就很豪迈,干嚼白馒头,就白水。两人吃完几个馒头后,都开始站起来溜达,皮带也解开了。又吃了一会儿,伯伯开始揉肚子,据他后来说:
“把胃里的馒头位置调调,腾出地方来,好落下去。”
我叔叔也开始喝水,用力咽唾沫直脖子。再吃一巡,大家都停筷子看他俩,我叔叔当时有些抖,咸菜都夹不稳,看着馒头犯恶心。看对面的伯伯,撕着馒头皮一缕缕吃,慢条斯理,手还是很稳,叔叔心里就有点儿怯。又吃了一会儿,我叔叔觉得嘴里的唾液都没了,白馒头塞满身体,用他跟我的话说,就是“喉咙里塞了棉花”。坐了好一会儿,他咬咬牙,看见眼下还是打平,他强自拿过个馒头,蘸点儿萝卜汤,又吃了半个,真不行了。再看那位伯伯,还是很平静地拿起馒头,但这回没撕,也没吃,端详了好一会儿,就跟不认识似的。最后,他张了张嘴,然后牙齿一合,咬了口空气,人哗啦啦,出溜下去了。
我爸爸说,当时大家真吓怕了,看那伯伯闭眼塞唇、肚子高高鼓起,真以为他就这么——跟许多传说里一样——饿了太久饱吃一顿,最后撑死了。众人起身,过来救护,七手八脚瞎出主意。奶奶神情笃定,排开人群,一边抱怨小孩子家真胡闹,一边有条不紊地按摩肚子,一边喝令,别递水过来,“不然涨起来,噎死”。良久,那伯伯嘴里,艰难蹦出一个悠然漫长、连绵起伏的嗝来。我奶奶这才叹口气:好了。大家有的松了口气就坐了下来,有的还站着,都问:胃疼不疼?有没有事?
接下来的一幕,为其他人版本里所无,只有我叔叔和我爸爸说得绘声绘色。我叔叔认为,那年纪饿过的人听了这个,都会相信这是真事的。
一直在厨房里看着蹄髈的火候,顺便自己吃点儿咸泡饭(米饭用肉汤浇了,各类菜都夹一点儿,有咸菜、豆瓣、卤牛肉、豆芽、青菜、鸡蛋,冬天吃很暖和)的大姑,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这时见红烧蹄髈大功告成,大姑高高兴兴地端了出来,肉香四溢。我那位前一会儿还在鬼门关被个嗝撑住,在酆都城遛大街,才被我奶奶拍回来,还了魂的伯伯,这时人斜靠着板凳,忽然眼皮抬了抬,没睁开,但吸了吸鼻子,嘴抿了一下(我叔叔发誓说,之前这伯伯肯定跟他一样,都分泌不出唾沫了,这时居然咽了口唾沫),虚弱地说了声:
“红烧蹄髈啊,你们吃腿心肉吧,我要肉皮!”
黄豆炖猪脚
出好黄豆的地方,豆腐和酱油也一定很好。好黄豆碾碎,阳光晒干,加水煮,再加盐卤,能点出很好的豆腐来,好豆腐未必是雪白的,大多是奶油黄,很香;老法做酱油,是黄豆掺了炒小麦或其他当地谷物,混合发酵,加盐水,慢慢熟成——这两样都用得着好黄豆。
黄豆其实和大豆、毛豆是一路的。年轻时是毛豆,炒吃很脆,也可以连豆皮水煮——我故乡叫作“炝毛豆”;老了就是黄豆,便韧了,便耐嚼,配笋丝下粥,咯嘣咯嘣的。老人家不爱让女孩吃这个,嫌吃起来声音大,不斯文,而且众所周知,吃黄豆后患无穷,很容易气味不好。
拿来炖猪脚,就很相宜。黄豆炖软了酥烂,又不像豆瓣酥似的,筷子都可能夹不起来。黄豆炖过,去了老而弥辣的韧性火劲,很温和。连带猪脚也服帖了。
吃猪脚须带肉皮,韧而肥,香而烂。日本许多姑娘忌吃脂肪,唯猪脚例外,认为富含胶原蛋白,可护肤弥补时光流逝。大概鸡爪、鹅掌等都有这般好处:胶质丰足,入味耐嚼。坏处是吃相不斯文,执子之手,把子吃掉,还容易糊一脸。所以猪脚割开了炖,显得斯文点。猪脚和黄豆单个拿出来,都是水泊梁山菜;在一起炖了,就温和富贵,让孕妇孩子喝都行了。猪脚炖黄豆,如果有汤,则极肥腴,鲜甜好喝,又不失清浓,只不可晾凉,不然像糨糊,吃完得抹嘴,不然嘴上会长蜘蛛网。所谓浓情厚意化不开,吃时多缠绵黏腻,擦时多费劲巴力。
吃黄豆猪脚,免不得遇到猪脚上有猪毛未净。猪毛疏些,当没看见,吃了便罢;密些,一闭眼也就吃了,边吃边念叨:腿毛长的身体好,腿毛长的身体好……
世上最可恼的,是吃螃蟹扔蟹钳、吃骨头汤不啜骨头、吃片皮鸭把皮给卸了单吃鸭肉,真让人恼恨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我们这里有店,专卖菜饭和猪脚黄豆汤。邻桌吃的正是猪脚黄豆汤,小心翼翼,使筷子如动手术刀,黄豆也不吃,猪脚则小心翼翼剔了肉皮,净吃里面一丝丝精肉,看着都让人牙根发酸。我于是问我爸:“再来一碗汤?”“好!”一拍桌子,“再来碗汤!”引得四座观看。然后我俩把新上的一碗黄豆猪脚汤稀里哗啦吃干,猪脚啃到只剩骨头,满桌狼藉,这才心头大畅,边使劲擦嘴(嘴粘到张不开),边豪气干云地打饱嗝。后来回去免不了肠胃异动,要被我妈数落,但当时吃得煞是痛快。
我妈最初在纺织厂工作,性子好强,先后换到皮革厂、制衣公司、工业园,后来干脆自己单独开门面去,一路都好强。四十多岁了,还控制着饮食,也打扮着。她很紧张于自己的皮肤。我大着胆子跟她说,瘦和好皮肤是鱼与熊掌,颇难兼得,她不甚听。所以那时节,胶原蛋白之类的口服营养品,她也吃,吃完就揽镜自照,自觉容光焕发、精干美貌了。
后来我外婆病了,我妈一路送走了她。我外婆是常州人,好吃猪脚炖黄豆配菜饭。他们那里,正宗的菜饭需要把米饭、切碎的青菜、咸肉,一起焖透,出锅后郁郁菲菲,松软香糯,再配一碗猪脚黄豆汤,就有“这可到了家”之感。等我外婆到了“该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的时候,我妈便常做这道菜给她吃,我外婆吃了便觉得安慰。这道菜其实大违我妈妈的本性。第一,用我妈的话说,“很油”;第二,需要花许多时间,不是她急性子的人能吃的。但为了外婆,我妈还是做了,做完后也陪我外婆吃几碗。后来我外婆过世了,我妈年纪也近了五十,便开始吃许多软黏肥厚、鲜浓可口的猪脚炖黄豆,忽然就想开了似的。
从那以来,我妈就变了个人。打扮少了,养了一条狗,心情也好了。营养品不吃了,倒时常吃粗粮饭、猪脚黄豆汤,吃得红光满面之余,腰围也松开皮带似的飞速涨了起来。两三年时间,她从一个精干紧张的女精英,变成了个随和自在的半老阿姨。也胖了,也宽和了。臭美的毛病并没怎么变,依然时不时念叨:“你喝这汤,吃这肉皮,对皮肤好。你看我,皮肤多好!这都是胶原蛋白!”我只要点头承认是好,她就卖弄心得:“最重要的是健康。你看我以前,化妆,又不吃饭,皮肤就差。现在就是,心宽体胖……”“妈,这是我以前跟你说的……”“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再跟你说两句嘛……”
馄饨
《水浒传》里,宋江误上贼船,被张横问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张横服务态度好,还细加解释:板刀面就是挨刀子,馄饨就是自家跳水,省了老爷一刀。虽显黑色幽默,却委实生动如绘。
馄饨依字辨形,和“混沌”相关。宋时规矩,冬至吃馄饨。大概是因为这混沌劲儿合了什么开天辟地、宇宙洪荒的意思。后世北方又所谓“冬至饺子夏至面”。大概馄饨和饺子本系出一门,后一不小心分裂经营了。广东话“云吞”读音与江浙“馄饨”类似,本是同根生;四川所谓“抄手”明摆着就是馄饨。
江南老年间的馄饨,没有北方饺子馅那么多样:猪肉白菜、鲜虾韭黄、腐皮鸡蛋、茴香油条都能包;也不像广东云吞,必有个虾球。江南老年间的馄饨,馅料大多逃不出猪肉、榨菜、河虾(没有河虾者,改用虾皮)、蔬菜、葱姜这几样的排列组合。猪肉肥腴,虾肉清滑,蔬菜、榨菜丁加点丝缕颗粒的细密口感,煮熟后隔着半透明的皮,呼之欲出,要的是个浑然天成又紧致的口感。
在我的故乡无锡,馄饨常配小笼汤包一起卖,仿佛天然搭配。这两样是馆子菜,寻常人等不在家里做,就喜欢出来吃。每个小区周围,必有一家馄饨店,好的用鸡汤、骨头汤,再另加些蛋皮丝、干丝。以汤沐皮,不脱面食本色。好汤煮得皮鲜,一口下去,馅鲜皮润汤浓,交相辉映,各得其所。所以江浙馄饨皮与馅分庭抗礼,比较像正襟危坐的主食。冬天的午饭点,在店里等到一大碗浮沉不定的馄饨上来,夹个丰满的咬开,鲜汤干丝浇着虾肉的馅一起下肚,一道热线直通肚腹。
如果家常吃,惯例是包菜肉大馄饨,清汤煮吃。不晓得为什么,在无锡,店里的虾肉汤馄饨、家里的菜肉大馄饨,两不犯冲,泾渭分明。有店会卖菜肉馄饨,却鲜有家庭包虾肉馄饨的,大概觉得去店里吃太方便,不用特意在家里做吧。
我家以前去菜场的路上,有片花圃,左五金店右报刊亭,面对着派出所,种四棵芭蕉,落影森长,夏天很凉快。常有个老阿婆,午后出来,坐芭蕉影里,直到晚饭点,卖自己包的生馄饨,还带一个盆(装馅,有根木勺拌馅用)、一个匾(装皮子和包好的馄饨),边卖边包边听半导体收音机。老阿婆卖的是自家裹的菜肉大馄饨,菜肉拌得停当,用蒜水、姜末、蛋液和好了,皮子也和得好、折得妥当,有角有边的,很好看。生馄饨拿回去一煮,滑软香浓,爱蘸醋吃的还能吃出螃蟹味来。哪个阿姨被家里人闹得“最烦上菜场,又不知道今天吃什么了”,就来这里买三两馄饨,回去下二两,可以抵一顿饭;剩下的馄饨,翌日早上油煎过,金黄香脆,又能下稀饭。如此买次馄饨,两顿饭都不用担心了。老阿婆人慈和,有阿姨大叔们嫌孩子闹腾,让孩子们“站这儿,陪阿婆玩”,自己去菜场,她也会笑眯眯接过了;孩子们玩馄饨皮、拿木勺扒拉馅,她也笑眯眯的。如此,大得人心,生意火爆。老阿婆经常两三点出来,四点半馄饨就卖完了。我们那一带,家里的孩子再不会做家务,也懂得拿几元钱,接个盆,被爸妈吩咐句:“去,去买阿婆馄饨!”
连其他馄饨店老板,有时都提个锅子出门来买她的——如前所述,菜肉馄饨跟肉馅馄饨、汤包各成一家,不戗行。老板们也用一副行内人的口吻,赞赏她的馄饨料细,下得了心。闲聊过,老阿婆家里儿子、媳妇都不错,就是上班忙。老人自己在家里,边听收音机边包馄饨,然后带出来卖卖,晒晒太阳,看看小孩儿,以解寂寞。到后来,简直不是卖馄饨,兼带看小孩儿了。老人特别爱孩子,看小孩儿围着她转,就满心欢喜。据说当时有这么一回事:一个阿姨,把孩子搁在阿婆这里,又口头约好了,“留半斤馄饨啊”,然后就自己去逛菜场了。等回来了,发现钱都使光了,那阿姨很不好意思。阿婆便劝解她,说无妨,就把半斤馄饨给了她:“明天给我钱就行。”那阿姨大大过意不去,又看自己家孩子竟然调皮地爬到了阿婆的肩膀上,跟孙悟空似的,那阿姨面红耳赤的,觉得简直就没法做人了,赶紧把孩子喝下来。突然,那阿姨心思一转,想一直给阿婆添麻烦,这可不行,就说:“阿婆要不嫌孩子吵,来,给阿婆跪一个,叫声干外婆!”
自此以后,大家都晓得了,于是纷纷让孩子认阿婆做干外婆。每次把孩子寄放在阿婆处,都追一句:
“哎,别惹外婆生气,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