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当的东家姓景,因为是荆州城里的头面人物的缘故,业内的朋友遇上他喜欢称上一声景爷。若再关系亲切点的,知道这位景爷在家中行三,便可笑嘻嘻地叫上一声景三爷,他也多半不会见怪。
至于景安当各铺里的朝奉和伙计,和旁人提起这位景爷的时候总会尊称一声他老人家,以此来表现对东家的尊重。
但这位老人家其实并不太老。
转过三个街口,拐进一道宽敞的巷子,那朝奉和钟离明就来到了景府的大宅前。
大汉王朝的等级制度十分森严,若只是一般豪商富贾,是绝对禁止修建、入住这等高门大宅的。钟离明一看到大门前的两座镇宅瑞兽的规制,便知道这景家只怕也同自家一样,至少是个中品的士族。
如此一来他便放心了许多,商人重利,生意往来中时有欺诈发生。但若是士族经商,则必须要顾及家族的荣誉和尊严,不能轻易失信。
只是荆襄九郡中却从没听过姓景的大族,钟离明有些好奇,入门前附着耳朵向那位朝奉问了。朝奉只笑了笑,说东家原本是豫州沛县人,只因与夏荆州有旧,这才寄身本地,做些安稳买卖。
钟离明有些了然,典当行这等非地头蛇不能上手的买卖,若是由外人插手,那也只能是借了州牧大人的势。朝奉所言多半不假,而他的这位东家与州牧大人的关系,看来也是非同一般的熟稔。
如此要不要找个机会抱上这根大腿呢?这个念头在钟离明的心中一闪而过,立即被他否决掉了。
眼下之所以会过得这么窝囊,完全是因为书院那没头脑的死要钱规矩,可不能因为一时不顺,就磨掉了自己的雄心锐气。自己之所来荆州修习,为的是出人头地,凭借自己的天赋与努力,好好闯荡出一番事业,回报父兄,可不能趋炎附势,还未施展拳脚就变作了马屁精和应声虫。
于是钟离明迈进景府大门之后,不由地更加昂首挺胸,行止之间颇有几番顾盼自雄的意味。连见惯达官贵人的景府门房也被他唬倒,一时间竟以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便匆匆忙与那朝奉简单交待两句,步履匆匆地禀告景三爷去了。
钟离明和那朝奉只稍稍等了一会,门房便回来通报,告知二人景三爷有请,就在东院里的金石斋。
那朝奉已然轻车熟路,听到地点之后也不多问,麻溜儿地带着钟离明转过几间庭院,顺顺当当地来到那金石斋前。
眼见斋前院中,一整套石桌石椅边上,端坐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迎着明亮但不刺眼的日光,手握一卷竹简,正在悉心潜读。
朝奉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东家,钟离公子来了。”
该就是老人家景三爷的青年男子听了这句,便卷起书简长身而起,朝着钟离明颔首微笑道:“恕我唐突,且要问你,何者为道?”
这一句当然不是问那朝奉的。
钟离明看他目光灼灼地向自己盯来,不由暗暗叫苦,是否自己装逼的太过,导致这家伙以为自己是个喜欢清谈问玄的上品公子了?拜托,我不过是来找你当些东西,至于要问我“什么是道”这样的哲学问题吗?
虽然腹中吐槽,但钟离明到底不敢真得罪了这位风雅东家,又想起前几日许师兄对自己说过的那个道理,一正衣衫不假思索道:“道是本源,是客观实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景三爷听闻此句,竟闭目思索一会,好半天才睁开亮目道:“妙哉,妙哉。钟离公子年纪轻轻,便能领悟道之真谛,愚生好生佩服,好生佩服!”
钟离明暗松一口气,心想这并非是我的独家心得,不过是那爱煞钱的司空老头子的歪理邪说的前半句而已,荆州书院里大概是个学子便都懂的,用得着这副朝夕闻道的样子吗?
景三爷哪猜得到他的腹里乾坤,挥手谴退呆在一旁的朝奉,便亲密地来拉钟离明的小手。
钟离明骇得浑身一哆嗦,但为那五百两银子计较,终于还是让景三爷执去了自己的手。
景三爷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对方带来了多大的困扰,笑眯眯地又道:“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不知公子又有何见教呢?”
钟离明干咳一声,赔着小心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向那三爷作了一揖,朗声道:“小生乃是襄阳人士,来贵宝地不过是为了观赏风情。岂料荆州城虽是我荆襄地界的首善之都,竟也有沿途劫财的蟊贼强盗。小生一时不察着了贼人的道儿,所以才……嘿!”竟与先前和那朝奉说的缘由一模一样,连想台词的工夫都省去了。
谁知景三爷听了便笑,连连拍手道:“妙哉!妙哉!”、
钟离明差点一口淤血喷到他的脸上,就算是幸灾乐祸,也不用这么明显,这么嚣张吧?
景三爷也发现自己失态,干笑两声慌忙解释道:“公子不要误会,在下并非幸灾乐祸,只是觉得若无这等无耻蟊贼,又哪来今日问道之良晤?世事无常、祸福相依,只此可见一般呐!”
自来到景府,钟离明已经连着腹诽了许久,此时实在不想再暗暗吐槽,只好掩着鼻子闷头笑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哈哈哈!”
景三爷跟着会心大笑,两人一干一湿笑了许久,这才顿了下来,是景三爷先开口道:“如此说来,钟离兄弟来我府上,只不过是想典当物品,换些应急钱财?”
想来是他觉得两人已经交心,擅自就把称呼由公子换成了兄弟。
钟离明哪有资格计较这些,只记得连连应道:“正是如此。小弟有一块家传宝玉,贵店的朝奉自谦鉴定不出价值,只好劳烦三爷为我看看,能当作多少银钱?”说着便伸手入怀去掏那块墨玉。
景三爷一把拦住了他,拖了一声长音道:“唉,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若缺银钱只管说了便是,岂能让你以家传宝物作抵?”
钟离明闻言一愣,这是怎么着?自己时来运转,也遇上一位仗义疏财的孟尝君了?
不过他也并非不通世务之辈,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是孟尝君也不是白白养你,总要你去干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不是?钟离明可不想因为这五百两银子惹上什么麻烦,微一沉吟就拒绝道:“三爷说笑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不吝惜钱财,我又岂能自珍这所谓的宝玉?更何况这玉只是暂时抵在你这罢了,过些日子小弟手头有了余裕,第一时间就会来赎,赠钱一事再也莫提!莫提!”
这回轮到景三爷睁大了眼睛打量钟离明,来来回回地打望了好几遍,这位大东主又开始抚掌大笑,复又叹道:“君子!真君子!面对钟离兄弟这等坦荡君子,我也不好匿藏我那一点儿狭私胸怀。实话说来,方才以银钱相赠之言只是试探,若钟离兄弟真地直接应下,我却要认真考虑是否去做这笔买卖了。”
钟离明终于色变,活生生被吓了一跳的惊疑之色浮上脸颊,心中默默划圈圈道:三爷心,海底针?
景三爷见状赧然道:“抱歉啊兄弟,实在愚兄生性疏漏,却偏又喜欢故作爽直,因此也不知道被人骗了多少钱财。这才不得不对兄弟使上一点机心,还请莫怪。”
话说到这份上,钟离明也只好添上一句:“三爷这是哪里的话?亲兄弟明算账不是?交情归交情,生意是生意嘛。”说得好似两人真的多么熟稔一般。
景三爷自然大感满意,又拉着钟离明入斋聊了一会人生和理想,最终在日落之前爽快地掏出了面值五百两的银票,又叮嘱钟离兄弟道:“银货两讫、开出一张当票这种事情已经够俗,再要什么保契、文书可就俗不可耐了。所以兄弟取了银钱、当票,留下玉佩便是。为兄我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千万不要在半年之内来赎,否则物归原主后钟离兄弟一去不复返,岂不叫我痛失一生平知己?”
钟离明对他自以为是和莫名其妙的行事作风已经木然,爽快应道:“就如景兄所言!”
景三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问钟离明是否留下来家宴。钟离明怕这家伙又要搞出什么古怪,连忙托词婉拒了,徒增三爷几分意兴阑珊之情。
于是景三爷再执起钟离兄弟的小手,温情地将他送往府外,临别还依依不舍地客套一声,“有空多来舍下啊!”
钟离明几番点头,终于逃脱魔掌。
踏足景府门外的那一刻,他心中怀间熙熙攘攘、洋洋洒洒地,萦绕的尽是两个汉字——逗缺。
“姓景的就是个逗缺!”钟离明恨恨地又唾上一口。
然而这个世界上的逗缺的确很多,但他们可以泾渭分明地分为两种,一种是真的,另外一种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