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明从来都不是个行动派,尽管他有过砍柴挑水一整月的丰富实战经验,也有过毅然打通幽门的高光表现,但他的的确确是个想得多,却做得少的人。
故而当他在荆州城里漫步,眼看着那隔着三道巷、五道口儿便出现的一家家典当行铺,却始终在各家门外逡巡徘徊,不大敢爽利地踏进铺里。
毕竟当你认真客观地考虑起这件事时,就会发现它有点不靠谱。
没有一家当铺有义务为一块来历不明的黑色石头开出五百两的典当价,因为当铺是盈利机构而非慈善机构。
话说回来,便就是天底下第一号的慈善机构大概也没有这种义务。
人可以偶尔在自己的世界里活上那么一小会儿,但却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按照你的想法来活。
所以当钟离明在把自己美好完备的想象付诸于实践之前,他不由地担心起来,当他走进一家当铺和朝奉说:“喂,你看我这块墨色奇玉,价值怎么着也在千两以上吧。如今少爷我喝酒泡妞手头紧点儿,便便宜些五百两当给你了,过得这段时间我再拿钱来赎。”之后,会不会被朝奉携小厮一人赏上一个巴掌,再一脚踢出门外,期间还要加上几句讥讽:“这年头哪来这多傻缺?”
这个担忧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于是钟离明在几家当铺间来回走啊走啊,直到连一家当铺的伙计都看得不耐烦了。
那伙计可没有钟离明这么多花花肠子,不用等到掏出墨玉之后,他现在就十分肯定,这个明明想要进当铺又不敢进的家伙绝对是个傻缺。
若只是个傻缺也就罢了,但偏偏看他那一身衣饰做派,倒是极像个士族高门里的傻缺。
士族高门有钱呐。再搭上一个傻缺的名头,就构成了人傻、钱多、速来的商界三要素。
那伙计浸淫典当行业已久,如何看不出这是个宰肥羊的大好机会,于是向朝奉请示后大步踏出当铺门外,一拍正在发愁的傻缺公子肩膀,热情地道:“眼看公子在小店门前徘徊良久,眉头上又有愁云难去,想必是周转上遇到了什么难处。小店虽无百年历史,但在荆襄一带也是遍地生根,随公子您上街问问,便可知我们景安当乃是荆楚典当界头一号的诚实行铺。别的不说,单说我们东家的人脉,啧啧,若您也是夏荆州府上的常客,想必绝不会没有听过景三爷的名头……”
任那伙计说得天花乱坠,落在钟离明的耳里也只是一句话儿,“我还没走进铺去,人家就找上门来,莫不是天命注定,叫我该当此玉?”
钟离明就这样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找到了理论依据。
于是他改形换貌、倏然转身、一振衣襟,昂首阔步地当先踏入铺内,意气发疯道:“别再唧唧歪歪了,小爷今个照顾你们生意便是。”
伙计听了自然是满脸赔笑,心中却暗暗骂道:你个大傻缺装什么装,今个五十两当出手的东西,非叫你五百两赎回来不可!
在那伙计看来,敢在景安当里当出五十两高价的人已是罕见的阔绰豪客,至于五百两的当价么,只怕非得稀世奇珍才成。
但他哪里知道,钟离明来到此间景安当的唯一目的,就是虎口拔牙般弄出五百两银子来。
钟离明携着王八之气步入店内,那朝奉不禁也为这股气势所慑,赶紧吩咐店内另一伙计泡上一壶好茶,自己也迈着碎步一路小跑过来,眯缝着眼睛笑着将钟离明迎到内里一间厅堂坐下,方才道:“这位公子有什么吩咐的?”
客气言语间,另一位小厮已将清茶和美点端了过来。
钟离明暗暗咋舌,原来典当东西竟也是这般体面周到的。
其实他哪里知道,若不是仗着这一身光鲜打扮,别说享受这等超贵宾待遇,便是想进店门,朝奉和伙计只怕都是要踢上两脚的。
典当行做生意也讲究个嫌贫爱富。若是穷苦破落的人家来光顾生意,不管你当的是传家之宝还是平价旧物,朝奉都得往死里压价,越低越好。因为在可期的未来,这类人大多是没有机会来赎买当物的,只出不进的生意,自然价廉点好。
但若是像钟离明这一类衣着光鲜、派头十足的大人物莅临小店,那可又是另一番说法。这种人向来银囊无虞,之所以要来当铺一般都是因为明面上不敢说的原因而周转不便,例如瞒着家里娇妻在青楼妓馆胡天胡地啦,赌桌上手风不顺输得惨啦,甚至于出门营生却被人骗了大笔财物拉不下脸来和家人说啦。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所谓星有白青黄玄赤,人有悲欢喜怒急。出门在外混的,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虎落平阳之时?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这家豪门大户的人家,总不能因为一时失手,就要弄得妻怒子怨,合家不宁吧?
于是乎自然要来典当行里江湖救急,什么世交私底下相赠的稀奇书画啊,年轻时与佳人交换的珍贵信物啊,反正都是些只有自己知道的贵价玩物,这时候说不得就要拿来换些钱使。
这些东西对当铺来说可是好物,本身质优价贵不说,对于那些豪富来说更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
若是死当了不必多说,拿去拍卖行里换些银钱足以保本;但若是他日豪富周转顺当了想起要赎,那可就别怪咱们当票上白纸黑字地写明过了,起码得出典当价的双倍才行。
三个月或半年的当期,出手的银子立马翻上一倍,这种生意什么人不喜欢?简直就是在放大汉王朝明令禁止的高利贷了。
这等翻倍暴利之下,若得朝奉青眼相看,觉得在你身上能赚大钱,钱许银子的好茶美点却算些什么?自然要将这冤大头引入室内,好生招待了。
唯有钟离明不知所以,还正自洋洋得意呢。
朝奉伴着钟离明旁坐下,却没开口谈起生意经,只是随口问候般寒暄着:“听这位公子口音,好像不是我荆州土人,却不知仙乡何处,来这荆州城又有何贵干?”
这便是打探口风了,光凭衣饰大致能看出一个人的社会阶层,但若要再行细断,就非得查查户口不可了。
钟离明第一次来这等地方,也正拘谨,朝奉自然问了,他也张口就答:“小生乃是襄阳人士,来贵宝地不过是为了观赏风情。岂料荆州城虽是我荆襄地界的首善之都,竟也有沿途劫财的蟊贼强盗。小生一时不察着了贼人的道儿,所以才……嘿!”
也是这几日与胡渊朱和许师兄油嘴滑舌惯了,钟离明虽然不失几分紧张,但张口就来的瞎话神情并茂,很有水准地唬得那朝奉也是一愣。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荆州人,朝奉听到一个襄阳人对荆州的治安表示质疑,自然是不忿和尴尬的,奈何对方极可能是自己的钱主,只好抹过这个面子不提,干笑几声道:“当今天下大乱,想是些青徐流民流窜作案,只是苦了咱们这些荆襄土人了。”
可不说这朝奉也是人精,两张嘴皮张合之间,就甩了好大一口锅给了北边同胞,所谓蟊贼强盗什么的乃是青徐特产,自与我人杰地灵的荆襄九郡无干无涉。
朝奉既然拉了襄阳下水,钟离明也不好说些什么,又想起那什么司空院长还真是北边的河内郡人,不由得默默点头竖个大拇指,心中暗道:“您老说的对!只是拦路抢我钱的那些个贼子啊,正躺在荆州书院里一个个元龙高卧呢。”
朝奉见他神情古怪,忙又奉了一杯茶过去,陪着笑脸似是不经意道:“哎呀,光顾着说些无趣的东西,还未曾问过公子高姓大名,来小店又有如何见教呢?”
钟离明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坦然答道:“襄阳钟离明,来贵店只为抵押这块家传墨玉,暂取些回家的旅费罢了。”
听到襄阳钟离四字,朝奉的眉眼稍稍抽动两下,他想起了这几日间东家的吩咐,不禁多打望了钟离明几眼,才道:“好说,好说,公子不妨把那块宝玉请出来让小人看看?”
见他并没有露出久仰大名的震惊模样,钟离明微微有些失望。看来那日初见时,胡渊朱小妮子说的什么整个荆州都知道你是天才,是彻头彻尾的狂言大话。
钟离明不免暗叹一声,本来还准备用这天才的名头多换点钱呢,岂料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家伙。
这下只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把那块墨玉奉了过去。
朝奉见到那块墨玉有些惊疑,双手接了过来后,神情肃然地在掌心中反复翻看着。
钟离明紧张兮兮地道:“如何?”
朝奉沉吟一阵,终还是将那块墨玉递还给了钟离明,道:“公子这块宝玉该是珍奇宝贝无疑,至少我这自诩鉴宝无数的老家伙从未见过。但也正是因为没有见过,我也不好贸然开价,以免冒犯了公子。若公子真的有心典当,不妨随我一起去见东家如何?他老人家精通玉石之道,想来定能够为公子开出一个合理的价钱。”
钟离明也没什么奈何,便道:“如此倒也使得,不过在下心情急切,掌柜的最好还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朝奉便笑:“这说的是哪里话?东家府上就在城北,若公子不嫌劳累,我现在就可带你去见他老人家。”
这是正中钟离明的下怀,他拱手称谢道:“如此有劳掌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