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外站着的到底是个陌生人。
不仅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个年未及冠的陌生少年郎。他大概比钟离明要大上些许岁,但肯定又要比许师兄小上些许岁。这家伙身量不高,脸庞也太消瘦,不仅毫无什么翩翩美少年的范儿不说,现身在黑夜之中,还有会被人当作妖魔鬼怪的嫌疑。
眼见那人既不是星下的美少女,又并非能带来大奇遇的白须老翁,钟离明开始一阵气苦,你一个陌生人,半夜把我弄醒,还不能给我带来点什么好处,你说我亏不亏啊?
于是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向那少年道:“你谁啊?大半夜的来敲别人房门?”
那少年不慌不忙地朝钟离明揖了一礼,不顾对方嚣张恶劣的态度,恭恭敬敬道:“敢问阁下是襄阳钟离明否?我受人所托,有一番话要对他说。”
钟离明倒坦然地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是什么钟离明呢。本人虽然不才,但也是荆州书院的得意门生许……”编到此处,他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许师兄的名讳,只好咳了两声,续道:“算了算了,真人不露相……,你唤我许师兄便好了。至于你找的那个钟离明嘛,他正藏在梁上玩躲猫猫呢!你且进来,我帮你喊他下来。”
许师兄躲在梁上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不由一阵气闷,这小子满嘴胡言乱语到底想干些啥?
门外的少年听了这一段瞎话之后,也是沉默着好好消化了一番,才点点头极为认真地开口道:“如此有劳许师兄了。”言罢还不忘一拂衣襟,大大方方地步入室内。
见那少年已经踏足室内,正抬头往梁上看来,许师兄自知没什么好埋伏的,洒然跳落下来,轻拍去身上沾染的灰尘,向那少年拱了拱手道:“兄台你好,在下钟离明。”
少年吃了一惊,冲口而出道:“钟离明竟也这般面黑的?”
许师兄面上立即黑中泛红,他知道这个“竟也”的另一头,只怕指的就是荆州书院排第二位的天才,人称荆襄钜子的许平。
许平就是许师兄。
至于为何唤他荆襄钜子,那是因为给他起这个名号的惫懒同窗说了,许平脸黑,因此可称墨首。墨首者,墨家首领也,那许平可不就是钜子么?
于是乎这个半通不通,其实只为逗乐的绰号很快传遍了整个荆州书院,再经口风不严或是居心不良者蓄意传播,在荆州内外也变得家喻户晓。
甚至有一次许平带着几位师弟南下江东某所著名书院前去踢馆时,蹲在书院门口卖菜的大妈都乜着眼睛说了一句:“哎呦,瞧这孩子脸黑的,怕都快赶上荆州的那个钜子许平了吧?”
如此一来,虽然对方书院本着修行礼仪没有对许平再加嘲弄,但他却自觉面子上挂不住,未入院门便领着几位师弟灰溜溜地逃回了荆州。倒是成就了一段“江东多英才、大妈退许平”的佳话。
少年眼见“钟离明”黑脸泛红,只道是自己失言,忙致歉道:“对不住,我并不是要嘲笑你面黑,只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有感而发罢了。钟离兄还请不要介意。”
另一个人自然是荆襄钜子许平了。
许平又羞又恼,陡然拔高音量道:“够了!还是谈谈正事吧!半夜三更来扰人清梦,我看你有什么道理好说?”
那少年应了一声,大大方方地道:“我是受人所托,来找襄阳钟离明的。”
许平大怒,道:“那你不会白天来找么?”
少年挠了挠脑袋,憨憨道:“日间我的确去了襄阳贵府,但贵府家丁告诉我你们已赶往荆州去了。我紧赶慢追,这才打探到你们在此休息,于是便来敲门了。”
钟离明在旁冷笑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是率性,既然有事相求我钟离师弟,还敢半夜上门叨扰。”
少年连忙摆手,道:“我并不是有事相求,只是受人所托,要将钟离明带回……带回书院。”
“书院?”许平浓眉一竖,敢情这是来抢自己的饭碗了,于是厉声追问道:“哪个书院?”
少年踌躇了一番,道:“我是老实人,向来不说谎话,所以这个问题,请恕我难以奉告。”
许平怒哼一声道:“你当我钟离明是傻瓜吗?你连要去哪都不跟我说,我会像个白痴般乖乖地跟你走?”
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半夜来找你的第二个原因了。那人跟我说了,如果你不愿跟我走,那我就应该把你带回去。”
“你跟我走。”和“我带你回去。”两句话乍听起来并无什么区别,但细细品味之后,就会发现背后蕴含的意思大相径庭。
第一句可说是请求,第二句只怕就是胁迫。
钟离明和许平都不是什么笨人,立即明白了这少年所指。
许平便笑,“你是觉得夜间没有师长伴在我的身边,所以你可以使用武力,像提一只小鸡般把我提回你的那个什么狗屁书院?”
少年点点头,“这样说来虽然不是很好听,但却最切合真实情况。”他是极认真地说了这句,言谈中看不出丝毫任何诸如骄傲或是不屑之类的情绪。
但许平还是很恼,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比自己还要小上两三岁,竟然敢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地威胁说要使用武力。
我许平可是早就踏入灵泉上境的真正修士!绝不像其他书院学子那般整日只懂玩些过家家似的把戏。
在你这样的年纪,哪怕是我荆州书院的大师兄,哪怕是江东的那位俏郎君,哪怕是孟度丞相的三公子,都没有资格来威胁我许平!
因为我是最勤奋的天才,比我天资高的绝没有我勤奋,而比我勤奋的不可能有我的天资!
许平怒极反笑,做了个勾手指挑战的动作,冷冷道:“那你不妨试试。”
少年一拍大腿,突兀地道:“哎呀我真笨!既然你敢向我挑战,肯定不是没有修行过的钟离明。那你便应该是许平了,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位兄台,才是真正的钟离明!”这个老实人也隐去了一句老实话没有说,你的脸实在太黑了,简直就是活招牌。
许平傲然道:“既然知道许某的名头,是否还要坚持用强?”
少年点头:“我虽然打不过你,大概也带不走钟离明。但让我办事的那位说了,此去荆州,若是遇上荆州书院的教员,只能上前去打个招呼;若遇上荆州书院的大师兄,最好有多远跑多远;但若遇上那个黑脸的许平,倒不妨和他打上一架。要是遇上……”说到这里,似乎有什么极大的顾忌,生生顿下不提。
少年复述那位的原话,自己面上表情不变,但派赖打趣的语声语调却学得有七八成相似。
许平又好气又好笑,好嘛,感情许某人还成了软柿子。老师们不能碰,大师兄不能挨,甚至还有人提都不能提了,偏偏遇到我许平就要好好打上一顿,这是哪门子道理?
正好笑间,那少年已作了一揖,正色道:“许兄,在下出手在即,请多加防备。”竟还是个小君子,不屑于趁人不备、突施冷箭的勾当。
钟离明闻声避往一边,他倒想好生看看,所谓的修行者,到底是怎么个打斗法的。
若是真正的修行者斗法,自然比拼法力法器为上,至于修行特别精深者,还有御使异兽,至于与神器、灵兽同化一体催发自身潜能之类的奇妙手段。
但书院学子就不相同,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尚未入门的半吊子选手,修为精深自然谈不上,法宝神兵的什么也用不起。所以他们之间的打斗,多是凭仗修行带来的强悍体质与在书院学习到的格斗法门,大致说来,和民间偶有传说的武林高手之争差不多一个样子,没有流光溢彩,也无震天声效,就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掌之类的情形,其实很是无趣。
不过钟离明这一次却很幸运,因为要打架的双方是许平和那个少年。
许平是已经踏入灵泉上境的真正修士,而那位不知从何方而来,也不知姓甚名谁的老实少年,似乎与许师兄只有一线之差。
这样虽然两人还是用不起法宝神兵,但打将起来的声色效果却绝对不会太差。最起码对钟离明这个门外汉来说一定如是。
果然少年长揖身起,举手划足间右掌已经泛出耀眼白芒,少年开口作喝声状,实则为避免影响隔邻安眠静默无声,只是助涨气势而已。在这怪异面容之下,右臂已经举掌往许平的黑面上印来。
许平的黑脸与少年的白光相映成辉,可以清晰看到那张黑乎乎的大脸上掩藏不住的笑意。
似是许平这等修为,如何看不出少年的深浅?能够凝聚白芒,气出如龙,这少年显然已经步入灵泉境界。但看他举手投足间的灵力,至多不过灵泉初境,与许平至少还有两个档次的差距。
许平自恃境界高于对方,也就预计着拳来拳挡、掌来掌对,要以不变应万变,占尽自己的优势。
少年一拳轰面而来,许平不闪不避,直直亦是一个铁拳迎上,不过他却耍了点小心眼,始一出拳时并未用足十分力道,要来个瞒天过海、扮猪吃虎。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许平大小也是个名人,便别说是修行境界,便是拿手绝招一类的机密之事多半也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却又如何欺骗这有备而来的少年?
果然少年才是明修栈道,眼见许平大大咧咧伸直胳膊想上来捡个现成便宜,他微微皱眉,打出去的拳头撮变成爪,另一只手却结成法印,口中念念有词。
许平见他施法已知不妙,奈何自己先前托大竟无应对之策,只好拳势不改依然向前迎去,内里则急急催发赤帝之力,一时整条臂膀都涌现红光。
但少年法印已成,击出去的胳膊白芒暴涨,竟有些蜿蜒蛇行的形质,再去看他手掌,撮爪之变极类灵蛇之首,前端更有道道白光闪电般炸裂开来,正是白蛇吐信之状!
许平一看之下也不禁冷汗涔涔,心知自己还是小看了天下英才,这少年虽然貌不惊人、口舌拙讷,但在修行一道的成就上却决不在自己之下。
只看他这一手本命幻形,便知他最起码也和许平一样入了灵泉上境。至于师承手法,在许平看来却有一些江东的影子。但考虑到那少年外拙内秀,说不得也是在掩藏自己的真正出身。
心念电转间,吐信白蛇已缠上了许平的赤红臂膀,本命幻形之法对灵力有极大的加成作用,故而一时间白蛇竟死死压制住赤芒,苦得许平面目扭曲,至于发出阵阵痛楚呻吟之声。
两人臂膊交缠,自然早早进入近身搏击的范围。
少年好容易趁着对方轻敌缠住他的右臂,自然不会懈怠,脸上殊无得意满足之色,反而眉皱愈紧,另一只空下来的手慢慢凝聚真力,看来又要发出另一杀招。
许平暗暗心惊,这是要趁我病要我命的节奏啊,如此岂能由这小子胡来。他到底是整个横趟整个荆院的第二号天才,有几分存亡危急的情况下立即想出了对策。不过仍是知易行难,尤其是忍受着近乎断臂的痛楚下,凝汇真力变得分外艰难。
少年另一只手的指尖已经光华灿然,一柄袖珍气剑眼见便要成型。他一边施展着本命幻形之法与对方纠缠,另一边又要凝气成剑,看来也是吃力之极,不知此时若钟离明偷上前来往他脑袋上打一闷棍,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当然钟离明此时万万不会偷袭,他哪里知道许师兄已有生死存亡之危,只当两人耍猴般看得过瘾,哪里会自坏好戏?
许平瞥见少年凝气成剑的辛苦模样,心中再无疑虑,倘若说少年使那一手本命幻形时尚有余力来弄虚作假,然则这一招气剑必定是毕生修习的精熟法术,无法再来假装。
而观其气剑,显然是江东柴桑书院的不传之秘五绝剑气,绝不同于其他流派的凝气成兵,而自有一番破敌妙用。
那少年果然是自江东而来。
许平想通此节,胸腹中一块大石落定,眼见少年气剑刺来,却不慌不忙地长笑一声,带上几分凶戾之气道:“既然这位柴桑书院的兄台必欲与许某一决生死,许某只好奉陪。且看我这一招血焰滔天!”
少年闻声猛地一惊,倒不是因为被许平一语道破身份,他既使出五绝剑气自有这等觉悟,倒是许平那一声血焰滔天让他惊疑不定。
原来那血焰滔天虽的确是荆州书院极为厉害的一门秘传法术,亦只有赤炎本命的修士方能施用。但是此法凶险狂暴之处,是要以心头灵血为媒,强行催发体内赤炎真力,俾能与对手两败俱伤,从而达到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目的。
许平在此等危急劣势下,若要强行催发此术也是合情合理。但怪就怪在,此法非后土境界的赤炎修士不能施用,以许平的修为,该是仍不能施展此术。
少年疑虑下略一分神,已看到许平胸前膻中处赤芒隐现。这下他再无疑虑,立即收力疾退。
若是真要与许平硬拼下去,许平或许能受一指气剑而不死,自己则休想在血焰灵力下活命。
故而虽然此时收力辛苦营造的优势就要付诸东流,甚至会面临灵力的反噬与许平之追击,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还是以保住小命为先。
耀眼白芒倏然消没不见,少年脚踏奇步瞬间与许平拉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许平出奇地并未追击,膻中处的赤芒和面上的凶戾之色竟也随之如潮水一般退去。
少年投以疑惑的目光。
许平竟做了个再也不用忍笑的滑稽表情,旁若无人地放肆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放浪扰人,至于左右隔邻的房间逐一点灯瞧来。
少年面色变得铁青,看来这架是打不下去了。
许平继续摇头狂笑,步履间缓缓向少年走来。
少年露出戒备的神色,沉声道:“你笑什么?”
许平笑意更浓,不顾少年与钟离明的惊异表情,一把拉开衣衫道:“我笑大师兄说的实在太对,君子真的可以欺之以方!”
少年皱着眉头朝他拉开衣衫之处望去,一颗赤炎石雕成的配饰赫然挂在胸前。
身后的钟离明嗤笑出声,显然这小子已明白许师兄话中真味。
少年默不作声,仔细想了一想,忽然脑中一道厉芒划过,刺得他痛不可当。
根本没有什么血焰滔天,许平膻中处的那点赤芒只是一块赤炎石而已!
好容易利用对手轻敌的机会才占到胜机,却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谎言骗乱了阵脚。卢直啊卢直,为人处世要耿直诚信不假,但临敌对阵之机又岂容你这么愚笨呢?
你要输了那号称荆院第二的许平并不打紧,但背后提点你的那位,岂不是因此要输给告诉许平“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大师兄了?
江东的骄傲如何能这般窝囊地输去呢?这下你背负的罪过可就大了!
名叫卢直的少年脸色阵青阵白,但他始终没有去指责许平阴谋诡计、胜之不武。打输了已经足够丢人,再去纠缠不清可就变得更加下作了。
倒是许平看到他的脸色心中有些不安,以战术欺骗一位敌人并无什么不妥,但假如那位敌人是个耿直的老实人,心里总会增添些许负担。
于是许平平复了自己的笑容,心怀愧疚地踏前一步道:“既然此间不分胜败,我想与兄台也没什么好打的了吧?夜深了,不妨就此别过?”
卢直循声望来,迅速收敛面上悔恨神色,淡然笑道:“是我输了,但你不问我名姓?”
许平轻咳一声道:“兄台这等人物,又岂是无名之辈?足下这等年纪,又是来自江东,既然不是那位名传天下的赵郎,那自然是柴桑卢直无疑了。”
卢直笑问道:“你如何知我不是赵郎?”但还不待许平作答,又哑然失笑道:“是了,以我这等姿容,任谁也不会错认我是赵郎。”
许平不知是否该要应是,尴尬不语。
钟离明觑空凑上前来,附在卢直身边道:“我说卢老兄,有一位美人儿正在往这里赶来,我劝你还是早溜为妙。”
卢直奇道:“为何有美人儿可看我反要溜走,这于理不合吧?”
许平心道那是你不知道胡师妹的厉害。
钟离明却耸耸肩道:“随便你喽,反正她离此只有三丈来远了。”
许平不想再生事端,也向卢直劝道:“欺诈君子之事可一不可再,请卢兄信我这句,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卢直瞧这两师兄弟怪模怪状,先前心中悔恨之意不经意间淡去,毕竟没有谁会介意被一个逗缺的疯言疯语所骗吧?于是无奈拱手,作别道:“如此,不打扰了。不过钟离贤兄,若有时间,不妨来江东一探,卢直以个人诚信作保,必教你满载而归。”
钟离明尚未答话,许平已疾言厉色地抢着道:“此事日后再议,卢兄快跑!”
话音未落,已有一娇俏佳人踏足房内,只看那鲜红衣裳,便知是威震荆院与襄阳察举使衙门的胡小姐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