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孔轩都睡得极不安稳。
清晨梳洗之际,宫婢跪在地上,偷偷抬头瞧了一眼,见陛下靠在内侍大人怀里,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她连忙低下头,小声道:“这三日来,魏王与妾氏或吟诗赏花,或抚琴对弈,并无其他。”
楚端站在孔轩身后,将他栗色的长发以金冠束起。镜中之人的脸庞白里透红,容姿秀美。然而画面却被他颦蹙的长眉所破坏,薄唇轻启,却是说那旁人之事:“许是子非并无反意。”
握着玉梳的手微微用力,楚端笑道:“三日尚短,且看不出破绽。”
“再限三日,便放他们回去罢,以免世人说朕心胸狭隘,容不得前朝皇子。”孔轩悠悠起身,楚端手中的玉梳尚未触及长发,便落了空。
“陛下难道从未动过杀了魏王的心思?”楚端的气息骤然收紧。
“朕与子非相识多年,其为人秉性俱佳……朕想不到杀他的理由?”孔轩反问。
“他是先魏余孽!”楚端的声音沉稳有力。
“父皇开疆拓土,立国兴邦,尚且尊他为御周候,朕何能何能,又怎会因疑虑诛杀魏王?”
“先皇治国严苛,陛下温和容人……”楚端尚未说完,便听孔轩笑了起来。
他琥珀般的眸子瞧得楚端不由脸红,他问:“你为何记恨魏王?”
“楚端不敢。”楚端连忙低头,难掩脸上的绯色,语气中竟是女儿家的吃味,“先是那许知言,而今又是魏王,原来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别人。”
孔轩瞧着他别扭的模样,竟是醋了,不禁叹息道:“朕与他们,昔日是友人,而今是君臣,待你自是不同。”
“有何不同?”楚端抬眸一笑,眼中满含期许。
孔轩轻轻一拉,刚刚梳好的发便散落身后,他挑起一缕,认认真真与楚端的长发系在一处,道:“朕与你是结发之谊。”
楚端有一刹那红了眼眶,“陛下金口玉言,我会当真。”
宫婢年纪小小,吓得落荒而逃……原来大陈皇帝陛下后宫没有嫔妃,竟是因为内侍楚端大人。古人有断袖分桃之说,谁料陛下竟也不避讳下人。
那宫婢跑到偏殿,却见魏王与其侍妾正嬉戏在一处。若说这魏王也不小了,怎的还没个正妃?而楚大人命她每日监视魏王的举动,又是为何?
宫婢偷眼瞧去,见那侍妾端坐在镜前,双目微阖。魏王半蹲在地上,华贵的长袍垂于地面的绒毯上,如飞瀑流云。他神色认真,以螺子黛轻轻为女子画眉。
真是令人羡慕!那宫婢看得久了,不由面露痴色。
“那婢子如影随形,不如将她杀了以绝后患。”霜华闭着眼,语气却是狠绝的。
何子非笑道:“无碍。”
“可是被这宫中上下盯着,我亦脱不了身。”霜华又道:“一连三日,也未曾找到许大人的所在之处。”
何子非右手一顿,指尖的螺子黛忽然脱手,落在绒毯之上。
霜华蓦然睁眼,看着何子非蹲在地上失神的模样,心中酸涩道:“若是寻不得许大人……又将如何?”
何子非微微弯腰,拾起那螺子黛放在案上,再无画眉的情致。他声音不急不缓,“便是将宫中夷为平地,我也要找到她。”
霜华闻言,默默低头不语。清早的阳光,于冰冷之中带着一丝温热。霜华莹白的脸庞微微泛红,细微的声音像是诉说着少女情愫:“王爷曾说……许我主母之位,可是当真?”
何子非笑得极为温和,仿佛自进宫以来,他便是这一副闲散安宁的表情。都说陈帝对魏王起了杀心,可当何子非露面之时,无懈可击的雍容神情和平和笑容,令孔轩也难辨真伪,仿佛何子非真的无欲无求,置身事外。
然而霜华伴随他近十年,她知道,他越是若无其事,心中便越是藏着惊涛骇浪。
何子非静谧的眸子对上霜华,无边的墨色令她莫名心动。他仍然没有说话,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霜华的心中,好似千斤巨石轰然落地。
“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何子非唇角一抿,忽然问。
霜华的神色遽然严肃,“霜华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不怪你。”何子非转身离去,对着廊檐上挂着的鸟笼来了兴致,专心致志地逗弄起里面那只鹦鹉来。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不过一瞬。霜华盯着他笔直的脊背不由出神,她从未对他说过谎,只有这一次。
霜华早就派人打探过许知言的行踪,多日来毫无进展。可是就在他们入京的第一天,许知言就出现了,不在别处,就在这皇宫之中,嘉宁公主的寝宫长宁宫。而今的形势再为明朗不过,陈帝及一干反对魏王的臣子,都在等着何子非在宫中谋乱,如此一来便坐实了他心怀不臣的口实。
方才他说,便是将宫中夷为平地,他也要找到她。霜华深吸一口气,若是有生之年他肯为她也如此决绝,此生何憾?
若说出于私心,霜华倒也承认,谁让那许知言从见面的第一天起,便与她针锋相对。若何子非因此怨恨于她,霜华却也接受,她宁愿他悔恨终生,也不能让他涉险。
只要再隐瞒他几日,便可以保他平安无事,霜华如是想。
直至第五日,魏王仍在宫中与爱妾饮酒作乐,好不快活。陈帝看在眼里,不由想起已故的许知言来,难免心生愧疚,不忍道:“过了明日,便放魏王回去可好?”
一国皇帝陛下,却是商量的口气。
楚端胸口涌起一股怒气,却仍是强忍着道:“但凭陛下定夺。”
这几日放浪形骸的何子非,又岂是他曾见过的?孔轩披衣起身,便兀自往魏王的宿处而来,楚端远远跟在他身后,心中不由忐忑,若是孔轩动了恻隐之心,恐怕功亏一篑。明日是最后一日,不论如何,今夜一定要逼迫何子非就范!
孔轩与何子非虽然日日相见,如此面对面地交谈,却还是多日以来的头一回。
见何子非眸光涣散,显然是酒色伤身所致。孔轩不由叹气,“朕知道,知言的死,朕难脱干系。”
说罢不由望向榻上的棋盘,彼时许知言还是个小书童的模样,却是个胆大包天的,敢和他相对而弈。如今他手握天下,却再也找不到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人了。
就连少时相识的何子非,此刻仍是弯着腰身,恭敬道:“臣惶恐。”只是袖袍之下握紧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楚端,好能耐!
“子非。”孔轩的声音无不寂寥,“陪朕对弈。”
“臣遵旨。”
白昼匆匆,冬日寒夜漫长的惊人。刚刚吃过晚饭,天色便暗了下来。知言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几个昼夜,此前她分明被关在那假山深处,不知楚端又为何改变了心意,将她关在长宁宫中。这里乃是公主的居所,她自然不会简单的相信,楚端是为了让她舒心地在宫中生活。
知言独立院中,对着一轮弯月兀自发呆,北风呼啸而过,卷起落败的树叶与宫中无限的萧瑟,她却在这萧瑟中看到一个慌张的身影。
不待她张口,威仪清澈的男声道:“谁在那里?”
知言没有看清楚端从何而来。他的身手敏捷如狡兔,瞬时便将那道人影擒住,待他细细打量,声音中便多了轻蔑,“原来是你?”
“楚……楚大人饶命。”颤抖的声音近乎哭泣。
知言便也看清了来人,那样眉眼如画的娇俏美人,却是先帝的爱妃鸾贵妃,如今的太妃娘娘。曾经纤细的腰肢被臃肿所代替,腹部圆润的凸起不由令知言想起,鸾太妃腹中,乃是先太子孔诏的孩儿。
“你这贱人!”楚端的脸上露出笑来,手上却丝毫没有怜悯,顺势将沈鸾丢在地上。
“我一片好心将你送到玉王府上,你倒好,只顾着自己享乐!”楚端越是笑,沈鸾便越是瑟瑟发抖。他的笑容里,带着无边的恐怖与残忍,教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沈鸾护着肚子,在冰冷的石板上缩成一团,哭泣道:“大人饶命……”
楚端唇角一样,眼角划过一丝幸灾乐祸,目光却是落在沈鸾的肚子上。
不待知言看清,楚端便一脚踹在沈鸾腹上,伴着她惨痛的哭喊,知言连忙上前,不假思索地伏在沈鸾身侧,将她护住,“她腹中有孩儿,别伤害她。”
楚端不由一愣,面上怒意渐盛,“你让开!孔家的子孙,各个不得好死。就让我将她腹中的孽种剜出来,看看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震天的怒意敲打在她耳畔,惊得知言不由浑身一颤。沈鸾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含泪的双眼竟带着乞求。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竟是要给知言跪下。
知言连忙扶住她,不忍道:“陛下……膝下无子,她不能死。”
说罢悄悄抬起头,对上楚端笑中带狠的一双眼。孔轩一心都在楚端身上,又怎么可能会有后,此时杀了鸾太妃腹中的骨肉,孔轩便少不了要充盈后宫。
知言这是要赌一把,赌楚端心中有孔轩,容不得他后宫有女子。
楚端的深情渐渐平和,他的手覆上她的后脑:“还是你聪慧。”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却令知言不由颤栗。而刚刚脱险的鸾太妃,眼神满中含恐慌。沈鸾不住地向她眨眼,像是暗示着什么,仿佛下一刻就要遭遇不幸。
“何子非在宫中数日,都不曾来救你。”楚端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不如我将你的头颅打开,取出一些东西给他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