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眠,龙隐宫的宫灯却比别处更亮。楚端深夜前来,见近侍们跪了一地,他不由疑惑,“陛下还未歇息?”
近侍低首伏地,未有回应,寝殿之内却传来威仪的声音。
“朕等你多时了。”年轻的帝王似乎带着怒气。
楚端抿唇一笑,孔家三郎怎会生他的气?
绕过跪地的两排近侍,他径直向床榻而来。陈帝只着了中衣,斜倚在龙榻之上,一张英俊的脸因为生气而泛起微微的红色,栗色的长发垂在身后,竟比用了寒食散还诱人。
楚端在孔轩身侧坐定,轻轻握住他的手道:“陛下缘何生气?”
“楚端?”陈帝一把甩开他的手,声音颤抖道:“朕将社稷江山交给你,你都做了什么?”
大抵是有人向孔轩告了他一状,楚端脸上浮起不屑的神情,“陛下都听说了?”
陈帝扬起脸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相貌卓绝得男子,“我知你私下卖官,却也并未追究,可是许知言犯了什么错,许府上下又有何罪?何人给你的胆量乱杀无辜?”
孔轩性情温和,极少发怒,楚端一动不动地笑望着他,也只有自己能令当今圣上气急至此,是不是说明他在年轻帝王的心中,乃是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
“陛下有我在身侧,还念着许知言做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如她?”楚端笑问。
孔轩一时气结,“国政为大,岂能以私情乱了朝纲!”
楚端轻轻拍打着孔轩的后背,替他疏通郁结,“时至今日,陛下还以为许知言是个少年?”
“此话怎讲?”孔轩追问。
“她是先朝魏后的外甥女,黎国落难的公主。”楚端的声音魅惑而轻柔,“楚端此举,正是为保陛下江山社稷。”
“世人皆知何子非乃先为余孽,陛下有容人雅量,许他魏王之位。而许知言又是黎国公主,曾于凌柯暗通关节。”楚端字字紧逼,句句清晰。“何、许二人狼狈为奸,乃是为了谋得江山社稷。”
琥珀色的眸子不由轻颤,孔轩不可置信道:“你如何得知?”
“许知言曾在流云观修行两年,出家之人不打妄语,无云道长可以为证。”楚端成竹在胸。
孔轩沉吟半晌,“宣其入宫。”
当夜圣旨既宣,大理寺卿余鹤连夜觐见,却接到了宫中传来的第二道圣旨:内侍楚端一心报国,精忠不二,加封兵部尚书,统帅三军。
余鹤不知其中缘由,但短短几个时辰形式逆转,状告楚端的岳南枝恐怕凶多吉少。余鹤因与齐皓有约在先,连夜将岳南枝送出西京。陈帝以后宫干政为由,废其妃嫔之号,全国通缉。
次日一早,宫中便又传出了陈帝的第三道圣旨,宣魏王何子非即刻赶往西京城。
孔轩端坐龙椅之上,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楚端昨夜的一席话。若魏王欣然前往,朝臣拜服陛下,则证明魏王无反心。若魏王拒绝入宫,心存二意,则杀之以绝后患。
当下,众臣已经乱成一锅粥,从昨日的许府大火,到齐皓被撤职,再到岳南枝被废,最后是宣魏王进宫觐见。一干朝臣莫不议论纷纷,悉数这四人为官之时的种种,为之惋惜求情。
孔轩心烦意乱,侧目望向身旁的楚端。他今日着了大红的官袍,立在龙椅之侧如巍峨高山。
“看来魏王深得人心。”楚端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孔轩低头,他虽与何子非相交多年,彼时他是无权无势的世子,自然恪守臣子本分。而他与许知言暗通款曲,欺瞒天子,则是怀了不臣之心。且如今他身居魏王,若是先魏朝那些旧臣复辟,后果不堪设想。
国之安定,皆在一念之间,何子非是否有反心,他不敢赌。
早朝之后,陈帝又追加出一道圣旨,宣魏王火速入宫。
西京城内外,谣言如电闪雷鸣般疯传,有人说新帝欲诛魏王,也有人说魏王欲反新帝。两方各执一词,真假难辨。
魏王府距西京城不过半日路程,传旨官一路马不停蹄,距离第一道圣旨不过半个时辰,第二道圣旨便又到府上。
虽说皇命难为,但一连两道圣旨皆是逼魏王入宫,众皆哗然。霜华手下暗卫数百,已然洞悉了昨日西京之变,若是此时进宫,魏王恐有性命之虞。
韩霖亦是满脸不忿,既然陈帝听信奸佞至此,不如斩了传旨官,杀进西京擒拿楚端这个祸害。
何子非跪地接旨,身后的霜华与韩霖对视一眼,各自怀了心事。
魏王将二位传旨官请入内室,好生招待,并带随从十余人,轻装进京。霜华与韩霖俱是一惊,跪地请命,试图阻止魏王入京。
何子非将那圣旨来回翻看,笑道:“若我此时抗旨,便落下了口实,从此难辨清白。”
韩霖周身冷气袭人,“可若王爷进宫,便是请君入瓮,难以脱身!”
“我亦知此行凶险。”何子非将一柄极薄的匕首置于袖中,“霜华与我同去。”
“韩霖将我连夜拟好的书信分别送至周、黎两国。”
韩霖心中不甘,可主子行事素来稳重求险,虽然每次都在意料之外,却也总能力挽狂澜,把控大局。然而这一去……究竟是福是祸?
“王爷以身涉险,万万不能为她乱了分寸。”韩霖抿紧嘴唇,声音如寒冰破空。
何子非眉梢微动,记起昨夜余鹤密报的内容。齐皓虽然下手狠绝,却也在生死存亡之际予她一线活路,从今以后,世上再无一个叫许知言的少年,待他平定西京,便还她女儿身。
“此行不是为她。”
霜华恰好将锦缎大氅覆在何子非肩上,闻此双手一颤,便要绕至他身前替他挽好系带。猝不及防被何子非抬臂一挡,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双手挡在身外,也将她的好意挡在山重水复之外。
低头苦笑的瞬间,霜华长睫染霜,“我在外面等候王爷。”
韩霖唇角向下,一本正紧道:“愿王爷方才所言即为心中所想。”
愿你方才所言即为心中所想……何子非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一句话,近乎魔障。人总有难以之语,或口是心非,否则你为何又拒韩宁于千里之外?
马车疾驰,霜华的声音隔着帘幕清晰传来,“王爷是否要休息片刻?”
何子非不假思索道:“无碍,速速前行。”
何子非极少与人同乘一车,许知言却是他车中的常客。如此孤寂而冷清,无人陪他多说一句话,亦没有她均匀而细碎的呼吸,令他不由怀念起来。车上的暖炉,薄毯,似乎还残留着她的触感与体温,可她却不在他身边。
何子非倚着软榻,百无聊赖地捡起一根长发。她还未来得及留给他只言片语,唯有不知何时落下的头发。他将她的发丝差绕在指尖,仿佛她散落的如瀑乌发近在咫尺。他不习惯没有她同行的日子,她的消息却隐匿无踪,似乎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许府上下皆葬身大火,数十位武艺高超的暗卫皆连殒命,就连昨日仅存的一人亦被灭口。他只知道她被迫入宫,然而宫中暗布的眼线,竟未能找到她的所在之处。
生平第一次,有一件事情、有一个人跳脱了他的控制之外,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自心底蔓延而至的、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机警多智,或许已经脱险,何子非试图说服自己,却仍被难以名状的担忧扰得心神不宁。
不安的情绪之冲入脑海,令何子非无法思考。
魏王轻装返京,西京城已经炸开了锅,不少人夹道相望,欲一览魏王风采。何子非命霜华将四周帘幕卸下,马车周遭倒是被冷风吹了个通透。
但见魏王戴金冠、着紫袍,身后墨色的锦缎披风,与他披散的乌发融为一体,如大师泼墨般行云流水。他端坐于马车之上,目光沉稳绵长,气韵悠远。身侧有一白裳少女,面容姣好,明眸皓齿。二人不时低头交谈,羡煞旁人。
身后不过数十轻骑,皆着便服而来,并无传说中那般甲胄加身。人言魏王造反,众目睽睽之下,数十轻骑护送一双璧人,何来造反一说?
青天白日,宫门大开。驻车,下马。魏王一行人卸下佩刀器械,不急不缓地前行,教一干大臣、宫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霜华的一双眼快速在四周扫了一圈,轻轻握住何子非的手,柔柔唤了声:“王爷。”
何子非闻言驻足,面上含笑,他替她打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和道:“进宫面圣,不可失仪。”
自魏王回国,便未踏出魏王府半步。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尤其是这一对璧人恩爱有加,又怎会是假?
何子非先扶妾氏行礼,而后自己跪地叩首道:“微臣何子非奉旨入宫。”
恭敬有礼,进退有度,无可挑剔。
孔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何子非来了,他真的来了?陈帝转头看着楚端,却见他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魏王离京多日,朕甚是想念,便在宫中多留几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