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还真是难得找了个如此相像的。”皇帝分明是笑着的,却教知言浑身颤抖。
“下官冒犯天仪,罪该万死。”知言口是心非,试图找个理由从龙床上滚下去。
“送了女人不算,又送了个男儿过来,难得朕的儿子们有这份孝心。”皇帝一松手,知言便跌坐在龙床上,她眼疾手快,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险些将脸也贴在了地面上。
“下官许知言,乃是新晋掌故,见过陛下。”地上的声音闷闷的。
“姓许?”皇帝看了她一眼。
“是。”知言抬头,这才发觉皇帝冷峻的面容与太子孔诏太过相似,同是冷峻而威仪的模样。
“你的文章,朕看过了。”皇帝说着便伸出手来,这是要内监上去扶他一把。
知言瞧见四下无人,索性自己上去,扶皇帝起身。
“到底是个执笔的。若是朕想将鸾贵妃载入史册,你当如何写?”谁料皇帝陛下突然这般问。
知言一时拿捏不准陛下的意思,但先生曾经教导过她,当遇到学问、见识、眼光都高于自己的人忽然发问,与其卖弄才学,不如老实作答。
知言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帝缠绵病榻,贵妃鸾氏,衣不解带,尽心侍奉数月。”
皇帝今日尚未梳头,花白的长发散在脑后,“若是改朝换代,教你抹黑朕呢?”
这位大陈皇帝陛下这么快就预料到了身后事?知言顿了顿,“上暴虐,龙体抱恙,无人近前。贵妃鸾氏奉药,帝大怒,杖杀于殿前。”
“放肆!”皇帝果然大怒。
知言索瑟着身子跪在地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不是先生教她如实作答的么。
“好个上暴虐!”“暴怒”过后,皇帝陛下严肃的一张脸上居然惊现微笑,他瞧了她一眼,道:“平身。”
知言这才敢站起来,却仍是低着头不敢妄动。
“学问尚可,只是脑子笨了些。”皇帝言毕,随手批起一件外袍,敞着明黄的领子就这样出了门。
“你——随朕去书房走走。”
知言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得快步跟上。
殿外的张公公与冷大人俱是一惊,伏在地上静待陛下发话,可皇帝像是没看到二人一样,就这样径直向书房去了。
这位大陈皇帝,年轻时是魏国大将军,戎马半生,沙场点兵。而今虽然上了年纪,也是个高腿长,健步如飞的男子,虽说缠绵病榻数月,仍是疾行如飞。知言以跑代走,勉强能跟上。
御书房冷冷清清,像是许久无人来过。也难怪,听说自从皇帝生病以来,国事均由太子处理,久而久之,御书房反倒闲置了。
“你的模样,朕瞧着也不讨厌。”皇帝自案上拿起一卷画轴,不顾她在场便徐徐打开。
知言眼中的震惊一闪而过,那画卷上的女子迎风而立,黄袍凤冠,乃是至高无上的打扮。此人她认得,不正是先朝魏皇后么?为何周世子与陈国皇帝都喜欢收藏魏后的画像?
“字倒也写得不错。”皇帝一一打开卷轴,自言自语道:“若你是个女子,倒是与先朝皇后有几分相像。”
知言早一股脑地跪在地上,“下官该死。”
“起来。”皇帝不理她,兀自整理着卷轴,“就凭你这张脸,朕也不会为难你。”
知言生平第一次感谢自己未曾蒙面的双亲,给了她一副好皮囊。偷眼去瞧那神色认真的皇帝陛下,他竟一人对着画轴发笑,那模样倒像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莫非这位皇帝对先皇后有意?
否则怎能放任鸾贵妃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
否则又怎能纵容自己在此处?
她不由想起在周世子府之时,何子非曾竟说过,大陈皇帝陛下倾心于一个女子,不惜杀其夫屠其子。而那个女子,习得一手簪花小楷。方才他夸奖她的字写得好,是否也因为肖似某人——比如先魏皇后。
而这位皇帝陛下,虽是戎马半生的练家子,却极其擅长丹青。除了那满屋的前朝皇后肖像,知言还眼尖地瞧见了另一幅。画上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与一位少年并排坐在一处的情景,倒像是一对母子。
知言瞧得起劲,忽然听皇帝叹息道:“他是我的蛟儿。”
掌故清晨入宫,直至傍晚也未从御书房出来。就连午饭,也是御膳房用小碟分别端进去的。太子闻此,不动声色地在东宫处理政务,玉王与御周候并列再侧。
太子抬眼去瞧,御周候面上并未见异色,仿佛听到与他不相干之事。三弟的表情可就精彩了,一会白一会红,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骤然收紧,像是担心着什么。就这么个心无城府的弟弟,亏他前些日子还担心此人欲与他争夺这至高无上之位。
“看来父皇倒是纵容这新晋的官员。”太子此话一出,玉王眉头一皱。
“本宫瞧着这许知言倒是面熟,像是一位故人。”太子的眼睛紧紧盯着玉王,只见他温和如美玉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绯色。
“世子以为如何?”太子眯着眸子问。
“所以我才将他逐出府中。”何子非连忙解释,“却不想教人误会,说我有那等龌龊的心思。”
堂堂御周候府中,藏着一位和当朝贵妃面貌相近的男子,任谁都会以为此人有不臣之心。对于这个小小书童,太子早就有所耳闻,自己的弟弟三番五次向御周候索要此人,都被拒绝。而今此人入朝为官,肖似贵妃的一张脸可谓惊世骇俗,饶是玉王对他有几分念想,也不敢胡来。
周世子这一招,既将自己撇了干净,又教玉王殿下求不得,当真是高明至极。太子静静观察着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由笑道:“世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罢。”
何子非点头称是。
“可有谁家的女儿如得了世子的眼?”太子笑问。
“子非身在异国漂泊,哪里敢妄想娶妻生子。”何子非推脱。
“吾妹玉瑶,对世子喜欢得紧。”太子也不遮掩。
不待何子非回答,玉王抢先一步道:“此举不妥。”
“哦?”太子凝神瞧他,倒是想听听弟弟的分析。
“父皇最为宠爱小妹,不知世子以何为聘?”说到此处,温文尔雅的玉王倒像是要把何子非逼入死角。
“殿下说得对。”何子非默然道:“文不能定国,武不能安邦。上无父母庇佑,下无封地可去,子非配不上公主殿下。”
“三弟!”太子面上不悦。
玉王淡然道:“我也不过是为小妹着想,她今年已逾十七,乃是过了嫁人的年纪。”
正说话间,孔玉瑶忽然推门而入,杏黄的衣衫带着夜风的凉意,她勃然大怒道:“三哥这是什么话?我不嫁人,三个还要逼我不成?”
“我不是此意。”眼看着妹妹眼里要滴出泪来,玉王连忙上去哄她,“三哥不过是想给你寻个好驸马。”
“我不要驸马,我只要他!”孔玉瑶伸出纤细的手指,堪堪指着坐在一旁喝茶的何子非。
何子非瞧着公主殿下泫然欲泣的模样,抱歉地笑笑,却一如往日般绝情,“对不起,玉瑶。”
孔玉瑶彻底崩溃,失声痛哭。
何子非见状,索性辞了两位殿下,悄悄出宫。尚未走出几步,便在拐角处与一人迎面相遇。仔细瞧来,可不是新晋的掌故大人。他眼疾手快,捉着掌故大人的削肩,一个转身便将她带到昏暗的林子里。
“放开。”知言压低了声音,却被身后那人抱住了腰身,动弹不得。
“这是要去哪里?”何子非的声音贴在她耳廓。
“自然是回内衙歇息。”知言不知身后那人如此这般是何意,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二殿下与玉王不是一母所出?”
“嗯。”何子非应道,她称呼孔诏为二殿下,显然是知晓了皇帝曾经还有一位长子的事情,“先朝国破当日,长子孔蛟战死于西京。陛下即位后,封二子为太子,三子为玉王。孔蛟与孔诏由陛下皇后所生,孔轩与孔玉瑶,却是当日盛宠的异国妃嫔所出。”
原来如此,难怪知言总觉得孔轩的样貌与普通人大为不同,她又问,“听闻皇后红颜薄命,却是因何而故?”
“孔蛟战死的当日,皇后便疯癫投河了。”何子非轻声道。
疯癫投河?夜黑风高,无人看得到知言绞扭在一处的五官,先魏覆灭,陈帝建国的种种谜团日日在知言脑中如走马灯一样的旋转。她愈发感觉到这做宫廷掩藏了太多秘密。
而这秘密的背后,倾城先生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何子非松了手道:“早些回去罢。”
“嗯。”知言点点头,瞧着四下无人,一阵小跑远去。
何子非整理了衣冠,于黑夜中快步独行。行至宫门外,如同往常般登上马车,闭目养神。韩霖清冷的声音在夜空中清晰无比,“我去查过了,魏后仅有一子。”
“嗯?”何子非眉梢一动,有些失望。
“奇怪的是,她还有一位双生妹妹,鲜有人知晓。”韩霖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