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官员忙着走马上任,知言却已经移居内衙,换上了绯色的官服,随太史令冷修大人在官署学习。
太史令不由又看了一眼新来的掌故大人。
冷修在无言书院读书之时,知言不过是个十一、二虽的小童,相貌端庄模样清秀,见了谁,都会笑着唤一声“师兄”。三年未见,而今这小童穿起官服的样子,倒是俊逸得教男子也自愧弗如。
“冷大人又发呆了?”知言咧嘴一笑。
冷修这才回过神,故作镇定道:“太史局的官员,虽然品阶不高,言行举止却尤为重要。这些你可知道?”
知言点头,心知太史局都是些写书的文人,先朝的荒淫无度,本朝的丰功伟绩,都是出自这些官吏的手中。其中虚虚实实,也只有执笔之吏晓得了。
“掌故一职,少不了编纂史书。”冷修随手将先朝史书递给她,“你先在此处学习几日,再随我入宫伴驾。”
知言连连点头,自一沓书卷中翻出《魏史》,倒不着急从头至后地读,反而翻到最后几页,从魏殇帝登基起读。
魏殇帝是魏国的最后一位君王,英年早逝,故谥号曰“殇”。殇帝姓杨,单名一个越字,及至弱冠,迎娶大将军女许云昭为妃。殇帝登基后,与皇后许氏有一子,单名绪。
而后的记载,便与知言从前知晓的无异。太子绪染天花恶疾,不幸夭折,年十三岁;魏帝伤心欲绝,日夜呕血,薨,葬于安陵;魏皇后深明大义,让玉玺于大将军孔萧。高祖孔萧,定都西京,国号陈。
书中寥寥几笔带过先魏太宰陈倾。陈倾与帝后相识于微时,辅佐殇帝登基。殇帝崩,魏后让贤,关于陈倾的记载便也断了线索。这位倾城先生,缘何化名为许无言,隐居于许昌?
知言扶额蹙眉,努力想要回想起过往之事,却发觉记忆散落于零星,竟不能拼凑完整。果如书中记载,先生七年前隐匿于许昌,那么为何在她的记忆中,这十五年都是与先生一同度过?
到底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冷修抬眼望去,却见知言正好盯着魏殇帝驾崩的那一段出神。她回过神来,与冷修的目光一碰触,心虚道:“若是……事实与史实不符,当如何书写?”
“事实不能不写,却也不能全写。”冷修说了如同没说,“若你想在这里找出些蛛丝马迹,恐怕是白费了心思。”
冷修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像是步步引她如瓮,知言索性大胆道:“冷大人都知道些什么?”
冷修眼神闪烁,“宫里有些先朝旧人,走动得久了,自然有些零散的风声。”
“比如倾城先生?”知言问。
冷修面色一滞,不知道她还知道多少。
“这便是你阻止我入仕的理由?”知言追问,心中却想木讷如冷修之人也能探得这段往事,宫中必然有更多的线索。
“纵然如此,我仍要劝你收手。”冷修担忧的目光真真切切地藏在眼底,
“如此下去,恐怕难以保全性命。”
知言并不接受他的好意,转念道:“我何时可以面见圣上?”
“读完这些,通过考核便可。”冷修以手指向一旁的书柜,几十本书籍摆放整齐。
那些厚重的册子,足矣耗去她半年的光阴,半年之后若要考试,还不早将先前的内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知言为难地看了冷修一眼,他却忙着做事,不再理她。
除了每日在官署读书,知言索性连吃饭睡觉也卷不离手,更是将睡眠的时间压缩至两个时辰,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几天,便将那些书籍尽数读完。
冷修不曾料到她肯如此刻苦,瞧着那消瘦的脸颊,乌青的眼圈,仍是刁难道:“将大陈疆域图画给我瞧瞧。”
知言的眼睛瞪得老大,他这些日子给她读的都是些旧史,本以为考核内容乃是前朝旧事,谁料忽然让她画起这当朝的疆域图来。再说这地理疆域乃是军政机密,她一个文职小吏到哪里去打听这兵部之事?
冷修见她时而蹙眉,时而抓耳,联想到三年前在书院之时,知言虽是先生最为喜爱的弟子,却从不与他们一道读书。她不是洗衣做饭,便是挑水做活,偶尔蹲在门外,听先生讲课,自己便蹲在地上写字。
他曾问过先生,为何不教知言一同读书。先生吹胡子瞪眼道,他在此处白吃白住,难道还要白白读书不成。听闻知言是个孤儿,被先生捡了回来,养在书院,时常给先生帮忙打下手。
有一回午后,众学子正在做文章,便见先生眯着眼,躺在长椅上睡着了。睡着睡着,突然骂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做文章!”
众人只道先生睡觉是假,监督众学子是真。一个个皆屏气凝神,再也不敢分神。
许久,又听先生道:“说起读书习字,举一反三,尔等却连知言都不如。”
先生就这般得意这个捡来的少年?冷修倒想看看这位新晋的掌故有何能耐。
“冷大人又在发呆了?”知言轻声问。
“画好了?”冷修轻咳一声,面色大变。
陈国居中,定都西京。东北有黎国,东南为周,三国鼎立的局势一目了然。陈国的州郡划分,山脉走向,水域河流亦是清晰可见。那一笔一墨一山河,竟与他曾见过的疆域图极为相似。
无言书院绝没有陈国的机密山河图,那么此时此刻,坐在冷修面前的新晋掌故,竟然是根据旧史所述,将这疆域分布推断了出来?她竟能将文字所述演化为图纸?
冷修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知言却以为自己做得不好,心虚道:“可是与实际相差太多?”
“嗯。”冷修故作玄虚,“念你年纪尚轻,倒也难怪。明日便随我入宫罢。”
“谢大人!”知言面上一喜,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稳稳趴在案上。
冷修还想说些什么,便见新晋掌故气息平稳,呼吸均匀,竟是困倦得睡着了。他端详了许久,顺手将那图纸拿起来,放在火烛上烧了。
次日一早,知言便随冷修入宫,直奔龙隐殿而来。陈帝于半年前身体直转急下,不得已在龙隐殿休养,国事便由东宫那位主持。
冷修步伐很快,知言小跑才能追上。她一边前行,一边捉摸着要如何化解尴尬的碰面,期盼着皇帝陛下将她忘却了才好。
冷修忽然停步,知言便在他身后站定。见一行袅娜宫娥缓缓而行,为首的那位美艳无双,却是与太子殿下偷情的鸾贵妃!
瞧着知言痴傻的模样,冷修喝道:“还不跪下!”
知言回神,学着冷修的样子伏在地上,低低说了一声,“鸾妃娘娘千岁!”
鸾贵妃斜眼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将身后那位宫娥手中的小盅捧在手上,进了龙隐殿。
有女眷在内,下臣只得在外候着。冷修将声音压得极低,“宫中娘娘身份尊贵,但凡见到便要回避,万不可像刚才那般直勾勾地盯着看。”
“谢大人教诲。”知言嘴上这样说,却悄悄的抬起了头,看到龙隐殿门口那位头发花白的公公正一动不动地瞅着她。
那内监生平阅人无数,却从未见到过这般神似的,不由张大了嘴,将惊呼咽进喉咙里。
紧接着便听到了室内杯盘狼藉之声,男子的暴喝声与女子的哭声不绝于耳。鸾贵妃便红着眼从殿里出来,头也不回地跑了。一行宫娥面面相觑,急忙跟着自家主子走了。
“烦请张公公代为通报一声。”冷修的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心想今天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张公公头发花白,叹了一声气,便入殿禀报去了。知言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轻声道:“这位张公公是伺候陛下的老人么?”
“何止是伺候过陛下,连先朝那位都伺候过。”冷修说罢,便见张公公晃悠悠地出来了。
尖细的嗓子发出古怪的声音,“陛下龙体欠安,这位掌故大人随老奴进去便好,太史令大人请稍等片刻。”
知言与冷修对望一眼,一咬牙,壮着胆子独自上前。屋内香气氤氲,教知言想起她初见陈帝之时,他在她身后,那香气亦如今日这般,教她没由来觉得舒服,仿佛在哪里闻过。
此时此刻她在反应过来,那香味乃是皇帝才能用的龙涎香!知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缩着脖子低着头。她不明白,为何在她的记忆中,龙涎香似乎是一种稀松平常的味道?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清冷威仪。
知言还未扬起脸,便被人揪住衣襟扯到了榻上。她与陈帝坐在一处,眼对着眼,鼻对着鼻,还真将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