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果梦(下)
梅林
第一章
一、
十八年后。
二零零六年春,潍坊市,某重点中学。
北方的春天来的总是那么地迟,等到校园里的柳丝长了,杏李花灿烂了,你才感觉到她是来了,天气暖和了。
在学校的人都有这么一种感觉,上课的时候,学校是寂静的—让人敬重的那种静。下课的时候,不得了,只要那铃声一起,立即,整个教学楼,乃至整个校园就像是个林子里的鸟惊了一样,乱轰轰,叫喳喳…
铃声响过,林小冷刚给学生回完礼,腰还没直起来,动作快的学生早冲出了教室。她笑着离开教室,看他们就像是看到自己当年一样。几个“好学”的学生追上她问题,她一一解答。这几个男生,不过是想缠着和她说话,果然,他们问她:
“老师,您有QQ号吗?”
“啥?”林小冷被问住了,她反问:“什么是QQ?”
“网络软件呀。”
“有什么用?”
“可以聊天、交朋友啊…”
聊天、交朋友?学生沮丧地离开。林小冷从学生语气里听出了自己的落伍,甚至于无知。她家的电脑上网已经四年了,在这四年里,她用来打字写文章,闲时聊天,并没有交到什么好朋友,聊过也就忘记了,就像是走在大街上,猛然间碰到一个人,互相打声招呼,聊几句,完了,走人,留不下什么印象。碰到素质不高的人,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吓得她好几天都不敢打开电脑。
在她的办公桌上也有一台自己的电脑,但那是办公用的。
这是个应试教育的时代,也是网络信息发达的时代。人们对学习的迷恋程度已远远不及对网络的迷恋,林小冷不知道在潍坊每天有多少人在上网,但在青岛据统计每天约有五十万人在上网。她的学生就经常做些逃课上网的事。
林小冷体会不到什么是网瘾、网恋。和她一个办公室的未婚女教师纪红对这感受颇深,在网恋中总结出了一套理论。她说将来要出版一本关于“网恋心理”方面的书,并在着手起草稿了。
林小冷的办公室在一楼,她教高中二年级语文。办公室里十个教师,每个人的桌前都有一台电脑,教师备课、上课,教师间互发资料都靠电脑。
林小冷走进办公室,放下教案,洗手,坐到自己的位上。
乘着下课的空隙,纪红又发表她的大论,她说:“网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期,吸引期。在这个时期,男女双方互相吸引,对对方有好感、欣赏,有较强烈的吸引力,不自觉地进行文字倾诉。第二期,热恋期。这时感情骤然升温,没有表情的文字表达更能激起对方的欲望。不再局限于上网聊天,开始视频、打电话、见面,能用的都用上,甚至于发生***,是个不能自控的一个阶段。第三期,冷淡期。了解、熟悉了对方以后,就失去了原有的兴趣,这人不过是平凡中的一个。回到现实中来,关系就冷淡,遗忘,断绝。”
纪红在办公室里滔滔不绝地高谈论,穿行在办公桌间。她说:“这三个时期前后不会太长,决不会超过三个月,甚至更短。”
老师们听到这儿,哈哈大笑,取笑她说:“纪红,这是你自己的片面心得体会吧?”
林小冷听得是目瞪口呆,她问:“就没有更长一点的,经典的爱情?报纸上不是经常报导xxx和女友网恋,结婚,为爱情怎样、怎样…成为佳话?”
“也有超过三个月的,可能更长,”纪红说:“网络不过是他们认识的一个渠道,网下的恋爱才是成就的根本—但这样的实在太少。”
林小冷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心说,这也太那个了。
“放心,像你这样幸福得心上天天开花的人是不会网恋的。”纪红突然语气转向了林小冷说。
“怎么又说我来着?”林小冷白了她一眼说。
纪红不以为然,趴在林小冷面前的办公桌上,手指敲打着她的电脑,端详了半天,冒出了一句,说:“像你这样白纸一样的女人,傻子男人也会把你魂勾了去!”
“哈—哈”办公室里一阵大笑声,林小冷的脸红了,自己的心眼总是跟不上人家的思维转换的快。
林小冷报复性地贴在她耳边说:“缴枪不杀!”
纪红果然老实了。
说起这“缴枪不杀”,是有典故的。记得在纪红刚调来这所学校的那一年,这座办公楼也没建成,老房子,房西边是块空地。老教师李洪亮,他有一个人人知道不言明的习惯,当他要小便的时候,不去厕所,而是直接去房子西边空地,天天如此。
有个爱开玩笑的张老师,看见纪红人活泼、大胆、前卫,有意跟她开个玩笑。
这天,张老师见李洪亮又拐进那边,就对纪红说:“纪红,你看李老师真小气,每次吃好东西就…”一阵忽悠,把个纪红说动了心。
纪红要到那去看看他到底在吃什么东西?按张老师说的最好是吓他一下。张老师说纪红你别去,他这人脾气不好,你又是个女同志,还是我去吧?
上了勾的纪红哪听他的话,她是非亲自出马不可。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背后一拍李老师的肩膀,大喊一声:“缴枪不杀!”
“我那娘哎—”李老师果然吓坏了,回头一看是纪红,忙提裤子…李老师知道是有人在涮他,故意说:“我缴枪,我投降。”
纪红红着脸跑进办公室。
林小冷下了课也进来了。李老师嘴里还在说:“我缴枪。”
老师们就笑,从他们断续的介绍中她听出了原由,也忍不住笑。
从此,在她们学校轻易不会有人说“缴枪不杀”,忌讳!尤其是纪红。
其实,别看老师们平日是严肃的,那是为了给学生们树立一个榜样,但当学生不在面前的时候,也会开个玩笑开心一下的。
林小冷没参与玩笑。劝纪红放开些,老师们是喜欢她才这样。经常领她回家吃饭,就成了好朋友。
“纪红你小心点,网上骗人的可不少。”总算有个老师说了一句话,岔开了话题,替林小冷解了围。
他们议论着本城最新新闻,说某机关一个女孩恋上了一个男子,两人约好了去见面。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甥舅,别提多尴尬了。大家都说“不可能吧?”提供新闻的人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大家“噢”了一声,有人说他认识这个人,才相信。
大家唧唧喳喳地议论,抢着说自己知道的网恋新闻。林小冷一片茫然。
纪红说:“别傻了,我送你QQ号好了。”说着也不管林小冷愿意不愿意,给了她密码,教她如何登陆。
林小冷笑了,纪红的昵称叫“西毒”。
二、
林小冷的生活真的幸福得像花一样。十八年前,十八岁,她从那个遥远的小山村考进了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通过丈夫苏春波的关系分配到了潍坊某高中,成了一名语文老师。苏春波的家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人,经济雄厚。苏春波和林小冷分在了同一所学校,福利分房那回,花了不到四万块钱分到了近百平米的楼房,有一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果果,车子是二零零五年刚买的。
林小冷满足、幸福,满足,她就不虚荣,攀比,心实在。在婆家儿女媳妇当中,她是最受他们宠爱的,婆婆待她就像是亲闺女一样喜欢。丈夫爱她更是没的说,家里装修、置家具,不用林小冷操心,他早就买好了。有时,家里要改善生活,苏春波适时地买了,你做就行了。就连林小冷穿什么衣服,还是苏春波帮着参谋、挑选,别说,还很合体。林小冷的任务就是照看孩子,做家务这些不要操心的活,权当是锻炼身体做体操,保持她那苗条的身材。
其实林小冷长得并不美。但当你喜欢上她时,就觉得她是漂亮的,她的脸上总是似笑非笑的,不由让人多看一眼。流行过的、暗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一样潮流。
每天上班的时候,她步行从家里走出来,经过不到六分钟的路到校。
学校的对面是党校,有一年,党校新调来了一位老师,这老师坐在面朝马路边的窗子前,发现了款款而来的林小冷,似乎是发现了她的美丽。一天、二天,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他忍不住了,说:“太有气质了,我要追她!”党校的人也是故意折腾他,让他去找中学的老师说合。找机会和她搭话,没找着,她就是笑,但很少说话。终于,他找到了一位中学的老师,人家告诉他说:“你出生的太晚喽!人家都快娶儿媳妇啦。”泼了他一头的冷水。令小青年好久都缓不过气来。不相信地说:“她怎么就结婚了呢?怎么看也不像,还有小孩。”
那一年,林小冷三十岁。
有人把这事告诉了苏春波,那是经过加工后的。有一段时间,苏春波就天天陪林小冷一块上下班,让林小冷不要对人笑。可她做不到,天生的上翘的嘴唇挂着微笑。
林小冷不相信自己是傻的。
回到家里,她仍然是放不下地问苏春波,说:“你说,我傻吗?”
“你就是傻,”苏春波连想也没想地说,问她为什么突然之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纪红说的。”林小冷说。把下午老师们在办公室里的议论说给他听。
苏春波听完林小冷的话总结性地说:“别听纪红胡说,现在的年轻人像是疯子一样。”他指的是他们对待爱情的态度。
“我觉得她说的是有一定的道理—至少是她的亲身感受是吧。”
“但并不代表全体。”
“对。”
“其实你不傻,很聪明的,”过了一会,苏春波拍着她的肩说:“只不过是你为人处事直爽,太实诚,按现代人的观点来看是傻。”
“嗯。”林小冷说,并不生气。“我就这样,改不了了。”
儿子果果在看电视,他听到他们的议论觉得有趣,凑上前说:“爸爸,房间里点着五根蜡烛,风吹灭了三支,第二天早上点完了还剩下几支?”
“没有了,点完了。”苏春波连想也没想说。
果果又把头转向了妈妈,重复以上的问题。
林小冷想了想说:“是三支吧?”
“回答正确,耶!”儿子高兴地说:“聪明,妈妈,事实证明你不傻,你比老爸聪明。”
“嘿—你小东西!考我们哪?”林小冷笑了,手点着他的头说。一家人乐哈哈的。
夜晚,窗外街灯忽明忽暗迷蒙,屋内粉红色的窗帘低垂着。
苏春波教林小冷把纪红给的QQ号密码给改了。林小冷给自己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一剪梅。
亲自体会了一下,才知道真是不一般,怪不得那么多人上QQ。
第二章
一、
有时,中年人的心比小孩子更容易受伤害。当林小冷的心感到孤独得想要流泪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圈子是那么地小,缺少一个知心的朋友,那些尘封的记忆就会打开。
那天,在学校。林小冷走在办公楼的走廊里,不早不晚地碰到了男同事仲伟老师。仲伟老师是新调来的,他在楼上的办公室,他们很少碰面。这回见了,他好像是很激动,仲伟朝林小冷点点头,嗫嚅着想说什么话没说出来。伸出右手想和她握手,又觉不妥似的缩了回去,在空中,这手忽地又改变了方向,拍向了林小冷的肩头。
林小冷看着他的举动,猜不出他的用意,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仲伟老师的手就又缩了回去—在将要触到她肩头上方大约“冰点”距离。因为这距离是无法测量的。
“林老师,您出去?”他说。脸就红了,表情很不自然。
“哦,仲老师。”林小冷说。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也成为了最后一次。
林小冷对仲伟老师并不熟,认识他还是在全体教师会上。那时,他刚调来,按惯例,校长要向全体老师们做介绍。新调来的老师不少,临到他做自我介绍时,他是抓耳挠腮,嘴唇嚅动了半天,也没听出他吐出的是什么话?倒是他那机械的动作引得老师们哈哈大笑,笑得他脸上红似花。
纪红悄悄地趴在林小冷耳边说:“他就是仲伟老师…”
林小冷对他的印象特别地深,回到家里还忍不住地想笑,学着他说话的样子,引得儿子也跟着笑,林小冷说:“我怎么看他就是像武松的哥哥。”
林小冷的表情似是在敷衍仲老师,她的眼睛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心里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这动作,要是让其它老师看见会说闲话。
果然,她瞟见自己的老公苏春波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朝这边张望,林小冷朝他一笑。过后,她觉得这一笑是多么的多余,叫人感觉就像是自己心虚似的。
苏春波那严肃的脸上向她挤出一点笑,转身进了办公室。林小冷的心里就咯吱一下响,但很快就过去了,上课、备课,批改作业、查资料的忙碌,把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苏春波一天都没回家。
尽管两个人一个单位,但男人总是应酬多。长期形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林小冷不回家,她得向苏春波打招呼(她戏称为请假)。若是林小冷回家做熟了饭,超过二十分钟不见苏春波的人,那就是他有应酬了。不过是同学朋友之间喝酒之类的事,你请他,他请你的,请来请去,不过是请自己,花的是自己的钱,最后是自己的身体受了罪。
喝了酒的苏春波,身体所有的毛细血管在酒精的浸泡下全部充血扩张,泛着红彤彤的光芒,借着体内鱼肉的热量,恣意地蒸发、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