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子到——玉瑶见客!”龟爪高声喧报,趿拉着鞋,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门外瓢泼似的夜雨。
鸨母披上短袄,急急忙忙下了楼,一脸嫌恶,扬手在他额前狠狠一戳,“玉瑶在高大人屋里,睡糊涂了你?这大雨天的,赶明儿就等不及了……”
龟爪点头哈腰,贼眉鼠眼地瞥了眼过堂,附耳说道,“这个时辰了,也该消停了。这位胡公子请的可是外局,五百两银子垫底。”
“哪儿来这么个胡公子,以前来过么?”断不能为了生人得罪了熟客。
“眼熟,印象不深,想必来过。”私下里得了好处,故意这么说。
鸨母两眼生光,了然点了点头,拍着龟爪的肩膀吩咐道,“把这财神爷给我招呼好了,我叫绿袖送壶茶进去,看看玉瑶能脱身否……”话音还没落,楼上厢房的门竟自己打开了。玉瑶手把团扇,头顶风帽,一步一摇地下了楼。看起来有些奇怪,也不理人,连叫了几声也不答应,仿佛着了魔,径直出了大门。
“玉瑶——玉瑶?”老鸨子满心狐疑,急匆匆追出了门外。
被一盘白花花的银子挡住了去路,当即眉开眼笑,“呦,这大雨天的,不进屋避避雨呀?急什么,喝杯茶暖暖身子也好。”隔着浓稠的雨雾,眼看着一名小使撑着油伞接引玉瑶上了车。
“我家公子有话,这些银子孝敬嬷嬷喝茶,包银明儿一早给嬷嬷送来,待玉瑶回来的时候,还会带些额外的打赏。”侍从将银子交到鸨母手上,转身奔向候在路边的车马。
收了油伞,“玉瑶”拖着湿漉漉的裙摆上了马车,才摘下风帽,端坐在主位上的高归彦就憋不住笑岔了气,“哈哈哈,我的大人啊,这也太较真了!您这浓妆艳抹的,是诚心害卑职做噩梦么?”
高洋将手里的团扇“啪”的一声丢在地上,撩起沾湿的裙摆大咧咧地拧了一把,“本官也不是第一回扮女人了,凑合看吧。万一遇到盘查,咱俩好歹也得像对野鸳鸯啊!”
捂着肚子,依旧止不住笑,“饶了卑职吧!大人此时的模样,非把盘查的差官吓傻了不可。”
“有你说的那么难看么?方才上妆的时候看着还不错。”指了指脸上掉渣的白粉,“你看你看,沉斑鳞疹全都看不见了。”
定睛注视了片刻,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噗……哈哈哈……”
高洋抚摩着下巴上的胡茬,侧目笑望着得意忘形的家伙,忽然伸手指着对方,“衣服——脱下来。”
愕然一愣,连连摇头,“不不不,大人,这可使不得!”
“少废话!换换衣裳,有何不可?本官去会心上人,穿成这样成何体统?你这身商贾的衣裳,虽少了几分威仪,倒也体面,本官决意将就了。”
东柏堂又是众贤聚集,秉烛夜话。随着禅位的时日越来越近,接连数日高澄召集陈元康等几名心腹,商定改朝换代之后任用官员的人选。
元氏姐妹在凉亭里叙聊到二更天,无意间提到那个威武俊美的厨奴兰京,遂令人传厨下送几样小吃来。
“好端端一个将门虎子,偏委屈他当个厨子,可惜了!”虽然只见过两面,元静仪老早就注意到厨奴之中那张卓尔不群的俊脸。
元玉仪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星空,满怀遐想,“我看他面善,总像是在哪儿见过。莫名觉得他是洛阳人士,就像看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呵,那是因为他俊!”掩口坏笑,善意挖苦,“一样是人,你怎么不把他那个亲兄弟当作亲人看呢?要是没有齐王啊,我看你八成已经扑上去了!”
“哎呀,不是你说的那样!”郁闷地白了对方一眼,“不是那种感觉,说了是亲人。”
“元氏一门两千余口都被尔朱荣屠戮在河阴的荒滩上,除了我等流落在外的女娃儿,哪里还有什么亲人?”
“说的也是。可姐姐若遇故人许还认得出,玉仪才是最最可怜的人……”
“诶,你说那兰氏兄弟竟一点都不像。老天爷是偏爱兰京么?把诸多的好处都给了一个人。不论是长相还是气度,哪里看得出他俩是亲兄弟?”
话音刚巧传进兰京的耳朵,手托银盘步上石阶,“我二人并非同父,乃是一母所生。”
“哦?”两姐妹异口同声,显得颇有兴致。
兰京放下银盘,接着说道,“说来惭愧,家父兰钦身为梁国大将,兰改之父乃是个异族。”
“说说,我想听。”元玉仪请姐姐入座,并示意兰京坐下细说。
拱手一拜,立在一旁,“家父兰钦深蒙梁帝恩宠,小的自幼饱学六艺,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家父曾与权倾朝野的谢侯争相比富,按照皇家的徽音殿建造宅院。园中以玉石做井,黄金做罐,水罐上系着五色丝线结成的提绳。家中更有三百歌姬舞妓,个个都是人间绝色。其中更有一名婢女擅吹芦竹,还能手挥团扇载歌载舞,深得家父宠爱,生育一子。家父戍边时,当地异族各部多叛乱外逃落草为寇。家父多次带兵征讨都不能降服。后来,家父让这名女子扮成一名老妇人在异族聚集之处吹芦竹讨饭,异族闻声而生起思乡之情,相继归降。然而此女从此竟再没回来,跟随一名异族远走他乡。这名女子便是我的生母……”
“兰改的父亲是那个带走你母亲的异族?”元玉仪眨巴着眼睛询问,全然没有注意到姐姐脸上异样的神情,“可他为何姓兰,未从生父姓氏?”
“依照异族习俗,从母姓。母亲离去时,一直把家父当年的信物戴在身上,多年之后,我兄弟二人正是凭借此物才得相认。”
元静仪两眼发直,若有所思,对着混沌的虚空没头没脑地嘀咕道,“有一匹汗血马,名唤‘追风赤’,白银为槽金做辔,英武高大,宛如天物,把我都看傻了……”
兰京跪地一拜,“正是‘追风赤’,公主果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元玉仪左顾右盼,不知兰京和姐姐在打什么哑谜,试探着询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呀?”
“没,没说什么。”静仪恍然回了神,窃窃扫了兰京一眼,起身揽着玉仪的肩膀敷衍道,“听他描绘一番奢华,忽然想起儿时曾见过的一匹马,也是我这一生见过最漂亮的一匹马。听说这厨奴家中富可敌国,这般神物想必是见过的。”
“哦,”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还是姐姐有眼福,我连听都是头一回听说呢。”
兰京拱手一拜,起身告退,临行时又看了元静仪一眼,意在证实对方心中的种种猜测。
“果然,果然是了……”元静仪望着昂然离去的背影,小声嘟囔。
“什么?”玉仪不解地眨巴着眼睛。
“哦,我说,他果然是富贵之人。”本欲对玉仪道破其中的缘由,思量再三终于作罢。好端端一名王孙贵胄,冒充战俘与人为奴,想来其中必有缘故。而今,高氏取代元氏之野心已昭然若揭,他许是元氏江山最后的指望。今日对方转弯抹角地向她二人表明身世,大概是看她二人也姓元,万难时刻,恳求她姐妹二人的援助。然而妹妹正与齐王如胶似漆,恩深义重,只怕她会儿女情长坏了大事……
兰京回到厨下,侧目扫了一眼擦拭刀具的兰改,小声说道,“我已将身世透露于二位公主。之后又当如何?”
“陛下被囚于含章堂,与外界断了所有联系。此后,一切听大人示下。”兰改洗净刀俎,嗓音压得极低。
“没有陛下的密旨,我本不该擅自行事,只因你是我的兄弟,我才选择信任你。可我不相信那位高尚书的赤胆忠心,我亦不相信他会为了陛下谋杀自己的亲兄弟。”
“那是因为你没有亲眼目睹齐王是如何对待我家大人的。”半张脸浸在黑暗里,“不,你见过,至少你见过他在监牢里受尽了酷刑。而你没有见到他的兄长是怎样强占了他心爱的女人,你更不能想像怎样的凌辱让她的鲜血浸湿了被褥,胎死腹中。她疯了,为了医好她的疯症,又不得不舍弃她心里关于他们的所有记忆。所以,高澄必须死,这不全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大人自己。”
“高澄登基,你家大人自是高氏帝国的第二把交椅;元魏复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陛下亦承诺拜大人为齐王,同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我家大人并没有什么损失。大人大义灭亲,其衷心天地可鉴。陛下自然会倚仗之器重之;而高澄呢?伽罗公主是他与我家大人之间不可弥合的间隙。”
纵然弑兄乃是出于真心,又怕高洋借机图谋皇位,兰京思虑良久,以为自己过虑了。这位高尚书为政毫无建树,一贯只对高澄唯命是从,甘为鹰犬。又因个人品行不端,被满朝文武耻笑诟病。他縱有登天的野心,怕是也没人愿做人梯。释然叹了口气,轻问,“何时举事?”
“秋凉。”兰改走近兄长身边,“具体事宜尚要等大人细做盘算。务必做的干净利落,不留一点蛛丝马迹,还要设法使我等在事后得以脱身,也包括那位琅琊公主,陛下口谕,毕竟她亦是元氏宗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