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鸟啾啾,林风习习,早春时节的山野隐隐浮动着嫩芽的香气。伽罗醒来时似已退了热,料想再歇一日便可上路了。
整理好衣裙,梳通了长发,轻手轻脚地出了帐门。抬眼间竟是一地的酒坛,还有喝得烂醉如泥的无赖混蛋!
“高子进!”心突突直跳,攥着粉拳敛眉大喊。箭步上前狠狠踹了他两脚,咬牙怒斥道,“起来——你给我起来!”
高洋酒意未散,浑身无力,揉了揉眼睛翻身又睡了过去。
俯身提起一只耳朵,放肆咒骂,“我叫你起来!怎么不喝死你呢?”
“哎呀呀——”厌烦地弹开女人的手,“烦人……真是烦透了!”
“你烦我?”一把推开对方,凤目圆睁,“自回邺城去!哪个要你在此受罪了?”
无可奈何地撑起眼皮,有气无力地争辩道,“就知道是这话!不就是多喝了几口酒么?你昨晚情哥哥蜜姐姐我都忍了,你就不能忍忍你那脾气?”
“脾气好的都在你府上,容你忍你的都在邺城,回去,找去!”
“你在别人面前也这样么?”话一出口,在心里直抽自己嘴巴。唉声叹气地坐了起来,在脸上狠狠揉了一把,“简直无理取闹。”
伽罗郁闷地原地打转,挑眉叫嚣道,“为别人我犯不着!况且也没哪个像你这样混账的。”
笑容苦楚,阴阳怪气地回应道,“对,你说的对,连一个下作的奴隶都成了王。我算什么?你哪只眼睛瞧得上我?我怎么配跟尊贵的公主殿下在一起呢?”
“还怨我嫌弃你?”以为对方误会了自己,心里一阵委屈,“我只是不想你酗酒狎伎醉生梦死,什么时候在意过你的身份?”
“呵,果真不在意?”高澄、土门、元善见……除了权力,还是权力。
“我只想你清醒一点,正常一点!”
“人无大志,活得那么清醒做甚?”世人所谓‘上进’,不就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争名逐利么?
“作英雄不好么?偏要作践自己!”恨铁不成钢。
“平生不羡英豪,只羡阮籍、刘伶之辈。”大叉着双脚,脊背抵在老树上,“你说的对,我可能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指着不远处的帐篷,“那里——他才是天下仰慕的大英雄。”站直身体,脚步晃晃悠悠,“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奴隶,他是伊利可汗。他就是你心目中想要的样子,为什么不肯跟他走?就因为他是个突厥人?”
咬唇沉默了许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不爱他——”擎着两汪热泪凝望着醉意未散的脸,难以启齿,还是挣扎着说出了口,“我爱的人是你!”
“我?”怪笑,“哈哈,我做不了英雄,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平生之志便是如刘伶那般,驾着牛车载着美酒且饮且行,醉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你可愿意与我同行?”
环抱双肩,小心梳理着凌乱的思绪,“也许……也许不是因为酒;只为那句你不喝酒时不去那里……我想你永远都不要喝酒,永远都不要再去那个地方。我想你心里只有我,就只有我。”
“祖娥呢?你要我把她置于何处?还有你最不乐于见到的那个,人已经进了门,再把她卖回到青楼里去么?”
“所以我会动摇,所以我常常想就这么算了。一场不能圆的梦,何苦这般纠缠着?”李祖娥几次三番出手相救,她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呢?
“那个‘奴隶’,他还没有曾经,他或许能圆你的梦。”平心而论,阿史那土门对于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论是他,高澄还是元善见都不能成全她想要的人生。
“可我想要的人是你!”情不自禁。
“那你就只能接受我,一个不能如你所愿的我。”低头沉默了片刻,“到马邑还有很长一段路,你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走或是留,不急着告诉我,慢慢想……”
飞转的车轮在东柏堂的角门外停了下来,车内有女子窃窃私语。
“我陪姐姐一同进去吧,关键时刻也好有个帮衬。”讲话的正是薛怜奴。
“不不,你就在此等候。”来此谒见高澄,李祖娥并不想更多的人在场,“有旁人在场,势必顾及尊卑颜面,有些话反而不好开口。”
“那……也好。”薛怜奴未再坚持,小心翼翼地搀扶对方下了车。对李氏与高澄的那折旧事早有耳闻,李氏美艳,自打一进高家就成了高澄的心病,每每在宴罢暗自叹气,以为妻子冯翊公主不如李氏。后来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弄得满城皆知,只有那个没心没肺的似乎从未听闻此事。预感今日会有事发生,以李氏这般敏感的身份,私下来东柏堂就是一种不明智。
小使掠过卫兵和殿门外懒散徘徊的常随,疾步穿过内院,跪在寝殿门外战战兢兢地通禀,“大王,太原公夫人李氏求见。”半晌无人回应,凑近向门缝里窥望——
一双纠缠撕扯的人影……
“说不行就不行,莫要生拉硬拽!亏你还是个朝廷命官,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女子半嚷半笑,如一条滑腻的鱼儿旋身溜出了高澄的怀抱。忽听门外有人称他为‘大王’,诧异地打量着对方,“你——究竟何人?”
趁她分神,一把将人拉回怀中,“芝麻小吏或是位极人臣对于一名歌姬来说有什么差别?”贴在耳边柔声呢喃,“尽心侍奉,难得本王有这个雅兴。”
“方才在街上还未尽性?”厌倦的口气透着嘲讽,娇羞的神态却像极了勾引。
“呵呵,你以为孤带你来此作甚?取银子?”女人啊,太容易上当了!那副如梦方醒的痴傻模样直叫他欲罢不能。
半真半假地白了他一眼,身子一歪贴上挺括的胸口,“我就不该相信你,平生从未见男人使什么好心!”眸横秋波,微凉的掌温勾画着薄衫下结实的轮廓,“罢了罢了,许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怎么就偏偏遇上你了?”嫣红的蔻丹在他眉心放肆一戳。
顺了意,倾身将人裹进身下,“可人儿,本王一高兴,说不定会生出几分好心来……”
云助雨兴,云雨正浓,一嗓似曾相识的女声叫极乐之巅的高澄心里一惊。
“命妇李氏祖娥求见齐王!”
片刻的错愕霎时化作一腔怨愤,撑起上半身咬牙咒骂,“该死的!她怎么来了?”他可没说要见她。官署内院,就这么大咧咧地闯进来了?
元玉仪挣扎着坐了起来,仓皇裹紧散乱的衣裙,“你家夫人?我藏哪儿?”以为他府上的女眷跑来官属捉监。拢着散乱的长发,趿拉着绣鞋四下张望,急着找个藏身的地方。
打量她没头苍蝇似的紧张模样,撑坐在榻边忍不住发笑,“莫慌莫慌,”摆手示意她回到身边来,“本王替你做主,纵是冯翊公主驾到也不会为难于你。”
满心狐疑地返回他身边坐在腿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气定神闲的俊脸,“齐王?”了然这“一字并肩王”在朝中的分量。
“才得了封,还没听习惯。”懒得理会门外的闲人,怀中新欢令他爱不释手。
“哎呀,我元玉仪是走了哪门子的鸿运,失敬失敬!”捻着他绵软耳垂,假惺惺地客套。
“怕了么?”大掌滑下腰身,在香臋上狠掐了一把。
“怕,我好怕呀,”隐忍着笑意,还是憋不住了,双手掩面笑得前仰后合,“呵呵呵,最怕你没明没黑没完没了的……”
李祖娥跪在门外半晌不见回应,耐不住心急再次提高了嗓音,“命妇李祖娥求见齐王殿下!”
“放肆!”寝殿内突然爆出气急败坏地咒骂,“成何体统!还有没有规矩了?”高澄大大的扫兴,终于按耐不住一肚子的火气,轰隆一声推开了殿门。
李祖娥当下一愣,想不到高澄竟是这样一副长发散乱,衣衫不整的轻浮模样。香腮绯红,慌忙别开脸,战战兢兢地回话道,“大王恕罪!听闻信使被突厥人所杀,愚妇寝食难安。手足情深,大王就一点不担心子进的安危么?”
“孤已派出人马去营救子进了,凡事都得容些时日。”心不在焉,信口搪塞道。
“可据我所知,京畿兵马并未有大规模的动作。”怀疑对方根本没有搭救之意,倒像是想借突厥人之手逃脱杀弟的恶名。
“你都是听谁说的?尽是你不该操心的事!”嫌恶地白了对方一眼,“本王这么做自有本王的道理,难不成还要向你一一做出解释?也罢,念你对子进一片深情,今日之事,孤且不予追究。退下吧,往后切莫在这般莽莽撞撞的,子进也未必你所想的那般脆弱,静观其变,那伙突厥人逃出边关之前,孤以为子进并无性命之忧。”
“大王!您当真不在乎挚亲手足的死活?”
“来人呐,送客!”挥袖令护卫殿外把手,转身进了殿门。
李祖娥步履蹒跚,面红耳赤地出了二门,耳边忽然响起假惺惺的寒暄,“弟妹早啊!”错愕抬眼,正是冯翊公主元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