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高大而华丽的官车逆着散朝的人流直入禁宫。与其说高澄是在昭阳殿等候皇后召见,不如说是以兄长的身份令皇后来见。
高皇后一夜辗转,黎明时方才有些倦意,忽闻兄长求见,顿觉忐忑不安。简单梳洗,匆匆顶了凤冠,披上朝服。宫女手捧的龙涎在眼前飘渺沉浮,仿佛她无处安置的心。如果猜的不错,大哥是来兴师问罪的……
隔着几道珠帘望见跪候于殿前的兄长,充耳莹润,爵弁嵯峨,春风得意时,像是比从前更加英武俊逸了。凤履轻移,挺胸步入大殿,撑起皇室的威仪唤了一声,“相国。”
高澄不曾抬眼,轮廓分明的面庞微微牵动,“本相清晨造访,乃是想问问皇后,何故自作主张插手本相的家事?”
“相国以为,这只是相国府上的家事么?”款款步上御阶,在正位上坐了下来。她是他的亲妹不错,可她更是大魏的皇后!
“你我乃亲兄妹,一母所生,皇后这样做,可曾替本相想过?”长睫低垂,压抑着心中爆燥的怒火,“本相若咽下这口气,往后还有何颜面在朝堂上立足?”
“相国令人殴打陛下之时,可否想过‘颜面’二字?”
长眼半眯,侧目睨着皇后,“报复。想不到这样的话竟出自我亲妹之口。你也姓高,你好像忘了。”
“我是姓高,我父拥立明主有旷世之功,力挽狂澜于危难之时。而我的兄长,他野心勃勃,不敬天子更妄图取而代之……”
“一个女人家,你懂什么?”冷嗤,唇角的弧线轻蔑上扬,“我不过是在完成父亲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罢了。”幽幽叹了口气,语调忽然软了下来,“妹妹这样做,实在令人寒心。内政、外交、攻伐,哪一样不是为兄在做,他元善见除了自诩正宗,还做了什么?连你也觉得为兄不如元善见,不配做这个皇帝么?”
“本宫以为,兄长该收敛野心做个辅国良臣,辅佐天子中兴我大魏,富足我亿万黎民,成一番伟业,必能名垂青史。”
沉默了许久,挫败地点了点头,“好,好吧,皇后教训的是。就依皇后的意思,本相一定找机会去向陛下认罪。”那日酒酣,的确是做了过头的事,一觉醒来悔之晚矣。皇后既然当面质询,不如就此做个人情,他也好就坡下驴,否则他与元善见当真是势如水火,没法相见了。决裂,此时尚不是时候,元氏的党羽尚未剪除干净,若引起朝廷内讧,只恐动摇社稷之根基。
高皇后喜形于色,赶忙起身迎上前去,”如此甚好。若我兄长真能回心转意,此乃我大魏万民之福啊!”
“呵呵,”干笑一声,压低嗓音问到,“那昨夜之事,又该怎么说?皇后是不是也该给本相一个交代?”
“本宫原想将闾夫人安置于上党,随后自有安排,不曾想半路竟遇上了突厥人……”
“在我大魏境内,区区几个胡贼,何足挂齿?”释然一笑,“皇后不必过虑,三天之内闾夫人必会回来。”莫名感到一丝兴奋,想要见见前时侥幸逃脱的突厥酋长。阿史那土门,那个一举收服了五万铁勒的英雄,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有多大能耐?对方大概并不清楚自己掠走的是怎样一个女人,有个呆子会找他拼命,绝不会让他逃出京畿。
一缕倦淡而熟悉的嗓音穿透帷幔,打断了兄妹俩的叙谈,“出事了,出大事了——子进也被突厥人擒住了,五花大绑,挟做了人质!”娄夫人大妆入朝,顾不得诸多礼数,未经通禀便直入正殿,“带去的兵士死伤者十之八九,死状凄惨。郁久闾氏佯称太守夫人乃侍候左右的下人,才侥幸被释放。那突厥人令她回京报信,要求沿途关隘放行,否则他便要杀了子进。”
“娘亲是听什么人说的?子进果真被擒了去?”高澄的心里咯噔一下,怪自己轻视了那伙突厥人。
高皇后赶忙上前搀扶母亲,安抚她坐了下来,“此事我已知晓,随子进前去的护卫以血成书,伺机放出了信鸽与驃骑大将军高仁英。”
“皇后是怎么知道的?”高澄第一次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至亲的妹妹。而今,连母亲也知道了,他竟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本宫自有本宫的法子,毋需向相国言明。”高皇后傲慢转身,冷冷地白了高澄一眼。
娄昭君见一双亲兄妹剑拔弩张,赶忙起身岔开话题,“事出紧急,亲家母直奔府上来见我。我把她也带来了,正在殿外跪候皇后问话呢……”
奔波了一日一夜,终于望见了峰峦叠嶂的中皇山,阿史那土门率众驰入山口留下一些痕迹又折了回来,遂命人寻了一处隐蔽之所扎下营寨。半山腰的巨大落石背后,春草未生,枯草还浓,密密匝匝,足有一人多高,头顶又有枯枝掩蔽,即可隐匿藏身又能俯瞰山下的情形。
伽罗拢着被风吹乱了的青丝,疲惫地下了马,眼看着高子进被人一脚踹下马背,下巴着地摔了个狗啃泥,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扶我,还笑我,你个狼心狗肺的!”高洋吐了嘴里的草梗,翻着白眼咒骂。
“你活该!谁让你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到这儿来找死。”恨他嘴硬,悠然摇晃着马鞭,在他P股上狠狠补了一脚。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跟着老相好私奔呐。”懒洋洋地一翻身,坏笑中分明带着几分嘲讽。
“老相好——”蹲下来,将他的目光引向不远处的挺拔背影,“你说的是他?”
“不是么?”迅速拉回她的目光,四目相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郁闷咬腮,厌恶对方把她和一个奴隶强说成一对儿。忽然又有几分得意,试探着问道,“你吃醋了?”
“吃你的醋?”嗤之以鼻,表情分明酸溜溜的,“我是不忍看你随他去那荒蛮之地。于都斤山,什么鬼地方?听都没听说过!”
撑着下巴望了他许久,神情微微有些疏离,“其实,去什么山,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关系?只要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我——”
话未出口,冷不防被一条破布勒住了嘴巴,颠倒的视阈里是一双碧绿的眸子,正是那个从他的刀下侥幸逃脱的少年郎。“呜……呜……”挣扎着坐起身,一缕疏朗的男声被线条粗犷的靴子自背后带到他面前,“该闭嘴了,我已经忍了你一路了。”
伽罗愤愤地站起身,打量着傲慢不羁的土门,“你不打算叫人把我的嘴也堵上么?”
邪气挑眉,拉起她的小手猛的将人扯进怀里,试探,似乎又带着几分恐吓的意味,“用我的舌头?”
伽罗死命挣脱,当着高洋的面脸上好像着了火。双手捧着坨红的双颊,抑制着急促的喘息,怔了片刻,转身向山坡下巨大的落石边跑去。
叫土门意外的是高洋并没有任何激动挣扎的反应,只是坐在那里木呆呆地看着他。上前一步,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我不过是跟自己的女人开个玩笑罢了。”透过遮天蔽日的枯枝仰望着草原般广袤的晴空,“她会喜欢的。慢慢的,就会习惯了。”
傻笑,将视线甩向一边,追逐着奔向山坡下的背影。两人并不是什么老相好,伽罗拒绝了这家伙,起码这一点他看明白了。
伽罗去而复返,捧着一只水壶回到互不相干的两个男人中间。土门剥开树皮用尖刀刻下标记;高洋伸长了双腿栽歪在草地上望天。脚步停顿了片刻,转身走向了高洋,伸手去解勒在他嘴巴上的布条。
“你做某件事之前,该问问我。”土门停下手里的活儿,对她胆大妄为的举动十二分的不满。
“我才学会了闭嘴,你又要我开口么。”无视对方的指责,将包银的壶嘴凑近高洋的嘴巴猛灌了几大口。
酒?
高洋品咂着辛辣回甘的滋味,怀疑她拿错了水壶。她打心眼里厌恶他醉生梦死,沾花惹草,可惜他就是改不了。
伽罗拧紧盖子,起身走向一脸怨气的土门,好奇地问到,“留这些标记做什么?”
“绘制地图,做一些实地校对标记。”看在她陪他聊天的份上,原谅她了。
“别告诉我你的狼爪子打算伸进中原腹地。”不可理喻的野心,比她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之前从未想过,来到邺城之后,开始想入非非了。这个邦国是如此富庶,富得流油,子民们安逸纯良就像专心吃草的小绵羊。这里就像天国,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攥着短刀,专心刻画着他的金狼旗。
“于都斤山离这里太遥远了,我怕你首尾难顾,鞭长莫及。”不屑恭维,说出她真实的想法。
“你是说柔然么?”轻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铁勒高车曾经也是隔在我们中间的障碍,如今已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柔然很快也会臣服于我,之后,突厥与大魏就会成为相邻的邦国。”暮光泻下树尖,穿透飞扬的棕发照亮了深邃的眼窝。
“你太狂妄了!我父汗为了他的野心算计了一辈子,而今也不过屈居漠北。你,凭什么?”打量着刀尖下渐渐成型的狼图腾,轻蔑一笑,“我还是更欣赏你的手艺,惟妙惟肖,不论是雕刻木头还是雕刻金银。”
高洋以为不切实际的野心常常源自无知,就像他的大哥,眼看着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却不知道那区区一步其实隔着楚河汉界。忍不住泼冷水,懒懒地插话道,“这不能怪他,他只见识了邺都的奢靡富庶,还未领略过边塞的雄壮彪悍。”
“见鬼!你本该安静的躲起来,让我忘了你的存在。”土门给身后的矬子使了个眼色,命其立马堵上那张信口开河的臭嘴。
伽罗上前一步,拦下矬子,“听人说几句大话,又不会死。让他多说几句,你会知道更多关于大魏的事。”
不屑地嗤之以鼻,“呵,听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述说风花雪月的缠绵情史?”他自幼流亡,做过奴隶,同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注定成不了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