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一踏进孙腾内府就听见远处传来女子娇柔婉转的清唱,循声望去竟是那日撞进他怀里的“胡姬”,回头看了看一道前来的高归彦,欣然凑上前去,“姑娘还记得我么?”
“你是?”元玉仪身着松绿曲裾,橙红榴裙,迟疑着放下怀里的琵琶,深邃的眸子乍然一亮,“哦——奴婢想起来了,是尚书大人啊!那日在大门口我一不留神撞进了大人怀里。”笑意盈盈,放肆地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压腕见礼,“承蒙大人不怪,今儿在这儿又碰上了。呵呵,玉仪给二位大人请安了。”
“太保大人的病好些了么?”只觉得眼前女子有一股不同寻常的魅力,万种风情,让人心生欢喜。
“自去年入秋以来就时好时坏的。难得大人有心惦着,还想着抽空来探望我家老主人。”
“哦。”了然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高归彦,满心好奇地问,“诶,方才姑娘唱的什么,怪好听的。”高洋虽不通音律,耳朵却异常挑剔。
元玉仪大方地抱起琵琶,再次唱了起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手提榴裙,歪头娇笑,“旧辞,乐师前儿才谱下的新曲。”
高洋两眼发直,未曾告辞便心不在焉地跟随小使穿过水榭的环廊,微锁眉心,口中喃喃呓语,“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东门外那么多的美人啊,皆非他心心念念之人。这唱词是谁人写的?堪为他的知音。耳边的轻风,水中的云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想起那日离别时她焦急的问“若是想你了,又该怎么告诉你呢?”
她想他了么?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大人,大人?”高归彦打量着灵魂出窍的尚书令,憋着一脸坏笑,唤着云里雾里的人。
高洋恍然回了神,眨巴着眼睛追问,“仁英,你以为此女如何?”
“举止妖饶,姿容奇特。”贼贼一笑,“怎么,大人动了心?”
揉了揉闷痒的鼻子,回眸再三,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卑职去同太保大人说,一名家伎,老太保必不吝赠于尚书大人。”
唇角勾起一抹上扬的弧线,颊畔浮起两点玩味的酒窝,“诚谢美意!呵呵,这胡姬堪称妖艳,却非我所爱。”
高归彦眉心微微一皱,虽露出几分猥锁之色,半真半假地试探道,“大人即这么说,卑职可就当仁不让了,稍后自请于老太保。”
高洋歪着脑袋,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此女生乃异相,玲珑乖巧,日后自有一番他人难及的富贵。我劝你莫作此念,免得招致杀身之祸。”
“呵呵呵,”无可奈何地晃着脑袋,“大人近日常同那白胡子老仙君在一起,似已学得几分道行。而今只凭相貌就能断人福祸,卑职佩服之至!”
恣意伸了个懒腰,整肃衣帽,“闲来学了些打卦测字的皮毛,不足称道。”
拱袖一拜,将对方让进二门,“改日大人定要给卑职好好看看,断个吉凶,定个前程。老太保想必已经等急了,大人请……”
暮色褪尽,伽罗绕着殿门紧锁的观音殿走了几个来回,停下脚步仰望着树梢上反绿的冬芽,吐出一缕幽幽的怨气。
“公主,走走就回吧。”颜玉光侧目扫过停在几步之外的卫兵,小心翼翼地劝说到。
“一入夜,这日子像是更难熬了……”捂着紧束的小腹,以为再这么耽搁下去,这腹内的娃儿怕是非要不可了,“午后我写了一封书信,”自怀中掏出来交给对方,“替我呈于渤海王。要杀要剐,该做个了断了。”
“公主写这封信,尚书大人可知晓?”唯恐对方感情用事,私以为还是与人商量一下才好。
落寞地摇了摇头,“不知,也不必知。”私信中她佯称腹内胎儿乃是皇嗣龙种,料定高澄得知后必会遂了她的心愿。隐隐觉得对不起大魏天子,让其背负如此不光彩的罪名。可不这么做,似乎也别无他法了。
颜玉光深知其中厉害,左右顾盼,凑近耳边轻问,“公主当真不想要这孩儿么?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啊。奴婢以为公主或可凭借腹内孩儿与大相国重归于好。”
“高澄是本公主的仇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似要把牙根都咬碎了,“我郁久闾伽罗断然不会生下仇家的孩子!”
“公主果真想好了?”
“那是自然。我意已决,佯说这孩儿是魏帝血脉,高澄必不能容。”
“公主三思!”殿檐的黑影下忽而闪出一道白影,脚步急促似乘风而来,“老夫无意间听到公主私语,还望公主恕罪。”拱袖一拜,“杜云清拜见公主!”
伽罗只觉眼前一亮,箭步迎上前去,“老神仙,呵呵,怎么是你?”
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些心不在焉的卫兵,似乎并没注意到他,释然一笑,“时日一长,军士们也倦怠了,料公主也飞不出这禅院,不免放松了警惕。公主平日里怎么走就怎么走,老夫随着就是。”
伽罗点了点头,命颜玉光留在殿前把风,与杜云清一起围绕着观音殿并肩而行,“老神仙不在医宫当值,怎么有空来了这里。”
“光阴如梭啊,一晃已是七七四十九日,小公主方才换过了新药,老夫遂得了些闲暇,应老法师之邀来此参禅论道。兴致一起,竟忘了时辰。此时回去,城门想已关闭,索性在这禅院里借宿一晚。”脚步顿了顿,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老夫方才听公主说,不想要这腹中胎儿。”
紧咬下唇,坦然点了点头,“伽罗正有此意。”
“老夫想说的是,公主之前失去过一个孩儿,同时失去了往日的记忆……”浮荡的白髯透射出皎洁的月光。
“是么?”挤出个尴尬的笑脸,“老神仙不说,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伸手扣住伽罗的脉门,细细按切着寸关尺,“落胎务必使用虎狼之药,不甚,还会有性命之忧。即便侥幸,只恐公主日后也难得再有子嗣,还望公主三思!”
眉心微微一紧,沉默了片刻,决然回应道,“我意已决,老神仙不必劝了。我已修书于渤海王,只待他赐药于我。”
“不不不,依公主方才所言,倘若这孩儿的父亲是我大魏天子,相国赐药无异于告知天下他戕杀龙种,往后他在大魏的朝堂上又该如何立足?相国断不会落下这样的口实,老夫以为不妥。”
“那我该怎么办呢?”低头打量着紧束的小腹,眼泪都急了出来,“藏不住了!”抬眼注视着雪白的长髯,仿佛看到了希望,“老神仙,如今只有老神仙能救伽罗!”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上天有好生之德。保胎的方子老夫手到擒来。这落胎的方子么……且容老夫再想想……”
远远望见院门外的天空被火光照亮,疑心出了什么大事,但见西院十余僧众结伴涌向门口,开启门闩将夜半叩门的一行人迎了进来。熊熊的火把分列两边,灯笼列队而入,簇拥着一名黑衣人直入东院。
伽罗与杜老神仙对视一眼,以为来者不善,吩咐颜玉光回房探个究竟。须臾,颜玉光去而复返,一路飞跑着回话道,“来了个老妇人,说有要事拜见公主。”
“相府的人?”一行人长驱直入,未曾受到卫兵的阻拦,如此排场,第一时间想到了娄夫人。
“奴婢不知,印象里也从未见过此人。”
释然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惴惴的,与老神仙作揖拜别,“时辰不早了,老神仙回禅房安歇吧。想是来了不速之客,伽罗先去拜会,暂且告辞。”
杜云清拱袖叮嘱道,“公主万万小心,切不可鲁莽行事。纵然十万火急,也要同我等商量一下再做定夺。”
“伽罗谨记。让老神仙费心了。”说罢,朝东院疾步而去。
回到卧房,见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妇人已然脱去了外罩的黑斗篷,衣裙、钗镮色调皆不明艳,却透着几分淡定闲适的雅致,不由心生几分好感,恭恭敬敬地询问道,“夫人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老妇上下打量了她几遭,作揖回话道,“老身来此,乃是接公主逃离这是非之地。”
“夫人究竟何人?伽罗为何信你?”
“蠕蠕公主乃国之上宾,其生死安危事关重大,公主放心,老身不敢加害公主性命。”
“夫人还没告诉我你究竟何人。”
“公主无需多问,随老身登车便是。”
“我与夫人素无瓜葛,夫人是受何人指使?”
犹豫了半秒,“老身乃受贵人之托。料公主陷在乱局之中,左右为难,故前来替公主分忧。”
“为何呀?”
“公主心里明白。”
“不,本公主不明白。”
伸手指了指对方的腹肚,“呵呵,公主明白,是这孩儿不明不白……”
“放肆!”嗔目责斥。
“以老身所见,公主不宜在京中产子。这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无疑会将渤海王府推至风头浪尖,不如择一幽僻之所,诞下孩儿,确定其是龙是虎,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