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连连摇头,在波斯地毯上懒洋洋地坐了下来,接过胡女奉上的奶茶“砰”的一声墩在桌上,“就用这块金子!工钱嘛,叫你们掌柜的尽管开价。”
小伙计去了,很快又折返回来,“大掌柜说了,他愿意用十倍的金子换这枚耳坠。”
“这是为何?”十二分的好奇,更好奇坐在里间的那个男人。这耳坠同他有什么渊源?对方居然愿意付出十倍的黄金。
“因为上面的花纹。”声音从里间传来,讲话的人随即现了身——
是个胡人,比他想象的年轻。身材高大,长发微卷,下巴上有一道伤痕,瞳色黄绿,不怒而威的薄唇。
高洋上下打量着对方,摆手招呼其坐下,继续放纵着他的好奇心,“我有好酒,不妨坐下来聊聊这花纹的故事。”指向门外,示意常随取酒来。
“忍冬,丝路上常见的纹样,在海西诸国它象征着‘生命之树’,在东方,尤其是在佛教徒的眼里,它代表着佛国净土,象征人的灵魂不灭,轮回永生。”在他对面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只可惜打造它的人已经不在了,这耳坠已成了绝品。”
“石国人?”歪头审视。
“不,是突厥人。”笑容迷人。
“我是问你。”对面的男人像个迷,凭高洋以往的经验,少有人能这么坦然地直视他的眼睛。
“呵呵,石国人。”肯定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石重荣,我的中华名字。”摆手命人取来两只纯金酒杯,骷髅形状,解释道,“颅器,很有派头的酒器。事实上,在葱岭附近的一些国家,并不用金造,而是直接取下敌人的头颅。”
“西域番邦果然荒蛮未开。”并未唏嘘赞叹,无比轻蔑的口气。
“很遗憾,彼国某日将要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狗屁不通,凶残无比!”接过酒坛,信手倒入“颅器”,“他们很喜欢喝酒,几乎整天都醉醺醺的。从不相信道理,只相信手里的武器。”
“呵呵,你在吓唬我?我没觉得害怕,可也不想碰上这样的对手。”捧起骷髅碗,狠狠灌了一口酒,“我怕我会忍不住大开杀戒——哈哈!跟懂道理的人讲道理,讲不通道理的,就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耳坠留给我,这对金碗你可以带走。”扫过熏醉微红的眼,挑起食指轻抚着耳坠上的忍冬卷草。
微微扬起下颌,血丝密布的眼中已全然不见了黑瞳,“呵呵,比起这金碗,我更喜欢你的头。”将金碗里的酒倒在地上,“照我说的做,把这耳坠融了……”打着酒嗝,晃悠悠地站起身,“再废话,我就叫人割下你的脑袋盛酒!”
愤怒的工匠接到大掌柜的眼色,暗暗咽下一口恶气,当着“恶客”的面开了工。半个时辰之后,男人的耳扣已初具模样,正要用玛瑙刀精细打磨,忽听倒在地毯上醒酒的家伙起身嚷嚷道,“要之前一模一样的雕花,一模一样的忍冬。雕不出来就卷铺盖滚回石国,大魏境内再无尔等容身之所。”
“这……”工匠们面面相觑,目光甩向脸色阴沉的石重荣——双手插在胸前,望了借酒发难的男子许久,一声不吭的接过刻刀:身在异乡,绝不能为逞一时之快暴露了身份。人在矮檐下,总有一天他会血洗今日的奇耻大辱!
天色擦黑时,小伙计终于将完工的黄金耳扣捧在托盘上交到买主手里。高洋捻着金光闪闪的耳扣左右比划了半天,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并无耳洞。石重荣正要开口叫胡女拿针具来,话未出口那耳扣已刺穿皮肉,血肉模糊地挂在了对方的耳朵上。
“快——快去拿药,还有止血的手巾!”只为这出乎意料的“残忍”举动,石重荣开始喜欢这位客人了,他们身上似乎存在着某些共同的东西,可以成为敌人,亦或朋友。
高洋摆手谢绝,随便在耳后抹了一把,拱手道别,“叨扰一日,就此告辞!再谢大掌柜亲自操刀,改日可来双堂小叙。”
“阁下是……”难怪这么嚣张,霎时明白了对方身份显赫无比。
一边往外走,一边朝身后挥了挥手,“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就此别过,咱们后悔有期……”
欣然踏进醉香楼,听鸨母说薛怜卿被高岳接去了府上,不免有些扫兴,小坐了片刻便匆匆返回了府邸。
李祖娥大喜过望,来不及换装便领着一双幼子亲自迎出了门口。
高洋看似有些心不在焉,却敏感的察觉到未见薛氏的身影,揽着孩儿肩膀,轻问道,“怎么不见怜奴?病了么?”
李祖娥强忍着醋意,惟恐被人察觉出来,强撑着笑脸回应,“步落稽一早儿来了,我问咤地连的病情,怜奴无心多了句嘴,惹了一顿骂,哭了一天才好点儿,眼睛肿了,不肯出来见人。”
摇头嗤笑,“呵,我该说什么好。是怨自家女人不懂事,还是怪同胞兄弟气量小?大过年的,聊什么不好,偏偏聊起咤地连。”算她薛连奴命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十二分体量九弟的心境,若是一大早有人问他“某人”的伤好利索了没有,怕就不只挨一顿骂那么简单了。
转头看了看李祖娥,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对方一早进宫遇上“她”了吗?只要伤势大好,授诰命妇没有理由不去朝见皇后。
怎奈他这贤妻偏是个识大体知分寸的,他若不问,对方断不会提起那个人触他的霉头。坐在中堂上长久发愣,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心里堵的慌,一言不发紧紧攒着眉头。
“子进,官署搬到双堂后一切可好?没有什么新鲜事要跟我说么?”李祖娥陪在一边倍觉尴尬,斟酌再三,终于找了个话由。
“都好,一切如常。”不忍对方失望,说服自己打起精神,勉强挤出个笑容,“呵,比之前还好,宾客盈门,终日迎来送往。”
“可我怎么觉得你不高兴呢?”低落与惆怅仿佛拖在他身后的暗影。
“是么?呵呵。”神色疏离,幽幽叹了口气,“也许……也许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呵呵……”李祖娥的笑容僵在那里,神经质般的反应。自认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想要的还是那份拼了命也抓不住的感情……
到此为止,高洋以为两人的谈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俩夫妻太过了解未必是好事,反倒叫两人之间少了聊天的情趣。双方都太清楚彼此的忌讳在哪里,恪守雷池,连大吵一架的机会都没有。
“还是忘不了她么?”李祖娥挣扎再三,终于问出了口,“那你怎么还下得去手?”无力,感觉心已被掏空了。
“箭已经射了出去,追问‘忘得了、忘不了’还有什么意义?”声音低得只剩下气息。
泪光点点,凄然摇了摇头,“对于你,对于她,或许没什么不同。可对于我呢?我是你的妻子啊,你可曾在乎过我的感受?”
“大正月的,何苦找这个别扭?”起身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我还是回官署吧,免得再惹你的眼泪。”双手捧起她的双肩,“祖娥,你想要我怎么办呢?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我做不到!至少暂时还做不到,也或许一辈子都做不到……在我看来你根本是在强迫我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那个人曾经存在过,那抹影子就永远留在了那里,什么叫做忘记?你告诉我怎么能忘记?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你可以掩盖它,却无法将它抹去……”
新年的第一顿团圆饭尚未开席,高洋借口公务离开了府邸。官车在空旷的街道的缓慢前行,偶尔几个淘气的小子站在门墩旁朝大路上扔几个点燃的爆竹。转了几个弯,零星几个晚归的小贩正在忙着收摊,一个年迈的老汉不忘向他兜售已经装箱的荷包,“好针线!来一个送给心上人吧,送给府上的夫人小姐也好……”
“问问多少钱?”高洋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动心买这个。
“南梁锦缎,上好的丝线,只要五文钱!”老汉扯着嗓门得意的吆喝道。
吩咐常随,“挑一个,谁也不送,爷自己留着用。”被深不见底的孤独浸泡着,一不小心竟成了孤家寡人。可以推杯换盏的地方太多太多,可他不想去,身心疲惫,懒得回应那些居心叵测的虚假笑容。
余光中匆匆划过一缕黑影,一愣,怀疑自己看错了。推开车门指着突然奔跑起来的背影扬声吩咐:“拦下!别让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