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林满目颓败之色,安然,寂静,犹如天地初辟。一双艳影自阴坡的松林间极速而下,马儿奋蹄如飞,羽箭嗖然相逐,眼看着中箭的鹿儿翻了个个儿,倒在苍柏下的荆棘丛里。
伽罗紧夹马腹,挎上弓箭疾驰上去,得意大嚷:“这鹿是我的!”
身后的男声微微挑衅,“未必!看了箭才知道。”
“陛下是大魏第一神射手么?”女人勒马在荆棘丛边停了下来,翻身跳下马背。
“呵呵。”元善见全无自信地摇了摇头,脑海中匆匆闪过两个人影。迅速排除了高澄,另外一张脸是他不愿想起的,究竟谁的弓马更强,一直无缘较量。
“皇室与高家时常比试弓马,陛下竟这般不自信么?”疾步奔向垂死挣扎的鹿儿,插在鹿脊上的白羽竟是一对儿。
“渤海王的武艺,公主想必比朕更清楚。”拔下御用的金箭,借着鹿皮抹去箭矢上的血迹,犹豫了片刻,故作坦然地说道,“高子进乃朕的先锋,朕还无缘与他比试。”
“应是旗鼓相当。”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心底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何以见得?”
“伽罗与陛下打个平手,他也未曾赢过我,”释然提起唇角,“呵呵,倒也没输过。”
“朕让着你,”收起金箭,宠溺地抚过她的脑后,“你开心就好。”
“起码在对待女人这件事上,高子进不如陛下。”发自肺腑。
龙睛半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尽然吧?”
“呃?”
“呵呵,不提他,大煞风景。”弓身将微微怞搐的鹿儿自荆棘丛里拖了出来,取绳索捆绑四蹄。心想:他若真把那高子进比了下去,为何取代不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尴尬的沉默,一队黑甲羽林飞身下了马,抱拳一拜,“末将等参见陛下!”
“何事?”至尊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看似心不在焉。
“渤海王亲率兵马在行营外叩门。”
“带了多少人?”
“卫队、亲兵,不足百人。”
“叫他候着。”心如明镜,对方八成是来捉姦的。
伽罗心思忐忑,倍觉处境尴尬,轻抚着马儿的鬃毛,对不远处的猎物全然没了兴致。待到羽林卫走远了才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打算如何解释?”
“随他怎么想吧。”将绳子的一头系在马鞍上,翻身上了马,扫了眼拖在地上的鹿儿,看样子已经断气了。
“咱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事实就是如此。”
“呵,将心比心。倘若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是高澄,将人妻女接来此处,还能清清白白地送出去?”他元善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卑鄙小人却难免以一己之心度君子之腹。高澄其身不正,时不时做那期男霸女的勾当,将心比心,便以为天下人都同他一样。
“那也得看接进来的女人是谁,不能一概而论。”以为对方所说的“女人”指的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呵,朕若硬要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去?”话题过于暧昧,当下引发了身体的一连串反应。
“或许,我根本就不会逃……”真不要脸!可她当真是这样的想的。哪怕只为了逼自己一步,为了彻底关上心门。
“这话你该在昨晚说。”目不斜视,竭力压抑着体内流窜的热情。
伽罗跨上马背,久久凝望着挺拔而端正的背影,幽幽一声叹息,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何一直不能取代他,占据她的心……
被一队羽林守护着回到行营大帐,还未来得及下马忽听身后响起恣意的掌声。
“好箭法,好箭法!”高澄在两行银甲侍卫的簇拥下现了身,同元善见说着话,目光却始终盘踞在女人的脸上,“却不知这鹿儿是姓高的,还是为陛下所有?”
龙颜骤变,扬起马鞭指着逆臣的鼻子质问道,“高澄!没有朕的宣召,你敢私闯僸地,你可知罪吗?”
拱袖一拜,全无惊骇之色,气定神闲地回应道,“此乃天子行营,陛下该问问臣是怎么进来的。”
“你……”奇耻大辱!前时只是众臣罢朝,今日就连守卫御营的羽林也都迫于高澄的寅威。
高澄轻摇羽扇,步向遥望天边的伽罗,逼问道,“陛下还没告诉臣,这鹿是姓高的还是姓元的?”扬手抚过女人的柳腰,只觉玉脊骤然绷紧,嫌恶地避开他的手。
“一半,一半。”元善见隐忍地咬紧牙关,鼻息微微颤抖,幻想着一剑刺入对方胸口亦或是自己的。
“来人呐——”高澄剑眉悬挑,愤然一声怒喝,“拖下去砍了!照陛下的旨意,一家一半!”
伽罗下意识地闭起双眼,暗暗吞了口吐沫。她想过高澄会找上门来,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她只知大魏国大厦将倾,却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刀斧的砍砸声冲撞着耳膜,抬眼间,那鹿儿已被劈成了两半。一地鲜血,肆意流淌的内脏发出阵阵腥臊的臭气。有些眩晕,身子微微打晃,恐惧的阴云弥漫在心底,克制了许久,双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你要把我也砍了么?”
“这又是为何?”高澄故作不解,半真半假地说笑,“莫非你也是一半一半?哈哈哈!”
“我说不是,你信么?”凛然承接着审视的目光。
“信又如何,不信又怎样?趁着孤兴致正浓,索性再比试一场。”视线从山边的猎场拉回女人的脸上,“谁胜了人归谁。公主该庆幸,头兵可汗是你的父亲。”若非如此,躺在那血泊中的便是她的尸身。
元善见突然开口打断了高澄的恐吓,“怎么比?”满怀歉意地看了伽罗一眼,女人蜡白的脸色诠释着他的无能。长长吸了口气,将挫败与羞耻挤出了肺泡,兀自吞下委屈,好言好语的解释道,“渤海王想多了,秃突佳可以作证。”话音未落,就看见几名银甲推搡着秃突佳和另外两名柔然使者趾高气昂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马背上的女人凤目圆睁,诧异惊呼,“伽罗一人之过,莫伤我族人!”
高澄全不理会,对着身旁的近卫欣然吩咐,“给那些蠕蠕换上死囚的衣裳,逐入山林,待孤与陛下点齐兵马玩个让人惊心动魄的游戏。”
“高澄!”伽罗怒喝一声,眨眼间已将箭羽挂上了弓弦。
高澄大惊失色,离弦之箭呼啸而出——
一箭三发,盾牌不及,近身侍卫舍身挡箭,后退了几步轰然仰倒在地。两支箭深深插入咽喉,惊诧间只听“砰”的一声,另一支箭羽嵌入了几步之外死鹿的眼睛……怎么?居然还有一支,只在喘息间砰然坠地……
伽罗循着冷箭飞来的轨迹,寻找着隐在人群中的射手。数十银甲中一袭脚步蹒跚的人影正缓缓放下强弓,与她冷然对视。
高子进……
万万没想到会是他,他居然站在高澄麾下?居然做这样的傻事,那家伙想毒死他呀!
高澄整肃衣冠,恨得咬牙切齿,愤怒的烈火将仅存的理智烧成了灰烬,“来人!一并拉下去,换上囚服——她便是今日的‘鹿王’,射杀者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