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信手掸平银蝶围裳,望着对方稍稍沉下脸色,三缄其口,仿佛提及那个名字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元瑾双手拢着炭炉,拇指上的九龙玉韘闪着一轮幽光,刻意避开女人骤冷的花容,故作轻松地哼笑道,“呵呵,如此说来,在公主的心里,他还不能称作一个名副其实的‘路人’。”
“仇人。”不假思索。
“公主想叫他死?”悬挑剑眉,谨慎地察言观色。
步向炭炉,纤指如扇撩着蒸腾的热气,“不,我已经不想把心思浪费在他身上了。”
“在下可以代劳。”继续试探。
“随便你,”打量着忽明忽暗的赤碳,一如她反复纠结的心。怔了片刻,继续说道,“只是别说是为了我。至于结果,我也不想知道。”
鄙夷地扬起下颌,冷嗤道,“呵!柔然女子……殷勤时,热情似火;反目时,冷酷如冰。往日深情啊,稍不顺意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并不激恼,反而认可地点了点头,释然转回榻边,“不错。我断然不会像你们中原女子那样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我宁可决断,听自己的心滴血,独子躲进一个不为人知的洞穴里舔爪子。”
“这样的抉择,有什么意思?”撇着嘴角,不以为然。
回眸苦笑,“呵,委曲求全又有什么意思?”
“为了你,他将性命、德行一一置之度外。难道这样都不足以证明他的诚意?”
端坐在榻边,郑重其事地回应道,“为了那个娼妇,她又将我置于何地?”
舒展广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男人妻妾成群乃是天经地义。我亦明白,公主打心眼里不屑听这样的道理。这原本就是两可兼顾的美事,公主何故钻这个牛角尖呢?”
“别的女人都可以,唯她不行。”笑容苦楚,微眯着凤眼低语,“没有原因,全当我吃错了药,犯了疯病。”
了然点了点头,“在下听明白了,公主是一定要那个女人死。”否则,她与高子进绝没有复合的余地。
娇娜起身,疏懒笑道,“我可没动那样的心思,只愿他二人白首偕老,恩爱百年。”
“哈哈!”蔑然狂笑,侧目打量着她,“此非公主的真心话,公主也并非在下想象中那般率性直言之人。为什么不说真话呢?你想教他杀了那个女人,一心一意的爱你。”
“阁下此言差矣,我从来没那么想过。”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同人聊几句,也许是夜静更深,亦或许是忽然袭上心头的委屈,忍不住想要倾诉几句,“我有时候看起来咄咄逼人,不过是嘴快心直。你知道,嘴硬的人心往往是最软的。我不能主宰任何人的生死,只能决定我的去留。说实话,我之所以伤心乃是因为从没想过他会不顾我的警告将那娼人接进府里。太突然了,我毫无准备,我以为他至少会有所忌惮,可我错了,我在他心里就像一个痴迷的美梦,能圆最好;破灭了,也无足重轻。”怅然叹了口气,酸楚冲鼻,泪光如粼光扇动的湖水瞬间湿红了眼睛。
元瑾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恍然一愣,又退了回去。一心以为漠北的女子都是不通人情,骄纵任性的,就像她嫁到了黄河对岸的姐姐。为了得到元宝炬的专宠,令其父兄率柔然大军挥师南下,直逼得元宝炬废了皇后并将其赐死才肯作罢。
与被赐死的乙弗皇后相比,一名倡伎又算得了什么?眼看着一滴清泪混了胭脂顺着香腮怦然坠下,心口轰然一震,天底下怕是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这敷衍强撑的笑意。
伽罗慌忙擦去泪痕,瞬间回归了平日里那个近乎无情的角色,扫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送客,“时辰不早了,就此做别吧,再聊下去,恐怕真要惹得渤海王脸上难堪了。我猜想,此时他已经得知了我被山贼劫持的消息。”
男人双目的焦距散在蓬松的螺髻上,那一时什么都听不到了。兀自愣了许久,飘上云端的灵魂猛然跌回了皮囊,自知失态,拱袖致歉,“呵呵,在下……让公主见笑了。”
扯开一脸坏笑,再次走向炭炉,大大方方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仿佛要把他看了去的都看回来,生怕吃了亏似的,“看来阁下也并非我想象中的谦谦君子。”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又不是根木头。”话虽如此,两颊还是隐隐发烫,圣人说得不错,果然未见好德如好铯者。
“好铯就好铯,动不动就搬出圣人来垫背。”学着他方才的口气,半真半假地挖苦道,“呵呵,男人……”
夜风冲门而入,折裙翩卷,华袿飞髾,绵绵异香沁人骨髓,直叫人心智摇晃。元瑾草草拜别,几乎是落荒而逃。嘱咐众“农夫”将人看管妥当,踩着骑奴的脊背上了金铃摇曳的宫车,心里依旧小鹿乱撞,渴望如野马一次又一次脱缰,复又一次次说服自己:这名女子招惹不得,这枚棋子是要派大用场的……
高洋胸前狮子扣,腰佩玉龙环,带着三五十亲兵连夜进了山,赶到娲皇宫时,天色已经大亮了。隔着依稀的晨雾远远望见洒扫山门的天聋地哑二位道人,一边吆喝,一边腾身下了马,“二位仙家一向可好?”
俩道人面面相觑,挤眉弄眼,聋道人遂放下手里的竹扫把,稽首还礼,“杜老神仙昨儿夜里还念叨着大人,说大人会来小庙,就在这一日半日。”
“怎么,杜老神仙也在此?”兴冲冲地跨进庙门,四下找寻,“人在何处?”
哑道人站在门外指了指山顶,仿佛在说老神仙就在某个石窟里。
“哦?”转身折出庙门,一手遮蔽着刺目的阳光向山巅眺望,“此时上去,不妨碍他老人家么?”
聋道人上前一步,循着他的目光向山上张望,“老神仙算到你要来,正等着你呢。”
顺着隐没在落叶间的林中小径向上攀爬,难免触景生情。记忆拉回那夜,官兵,火把,天网,冷箭,那女人明知道自己有孕在身,还已死相迫自天罗地网中将他救下。
他却伤了她……
他怎么舍得伤她?
只是看到薛怜奴被吓得魂不守舍,望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望着她眼中的隐愤与哀怨,他好像把之前的一切都忘了。
她曾承受了怎样折磨,让那样一个坚强的人儿变得疯疯癫癫?他永远忘不了他宽宏大量的哥哥,对那些丑事只字不提,却将一碗“人参果汤”捧到他眼前以示震慑。
更龌龊的是,他居然喝了!强颜欢笑,感恩戴德!
他臣服了——
像个畜生,享受着打在身上鞭子……
伽罗失去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令人不解的是,对于没有失忆的他来说,之前的一切亦像是前世发生的。爱,统统留在了前世。面对着“失而复得的爱人”他本应回报,他亦想要偿还,却总像是对着另外一个人——一个与前世无关的陌生人。
松涛如浪,鹤唳穿云,铜炉内紫烟袅袅,杜云清白袍白髯,手持拂尘,远远望去俨然乘风下界的天尊。
高洋喘着粗气蹬上最后几级石阶,清风送来老神仙怡然自得的轻唱:“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