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以北城为贵,坊市民宅皆位于城南,东柏堂就坐落于北城文昌殿东南,曾是曹魏旧宫听政殿之所在。为高澄所用后,虽刻意摒弃奢华僭越之物,却依然透着皇家气派。
朱门紧闭,错落有致的殿群簇拥着厚重而沉肃的主殿,夹道的石灯光影摇曳,庄严的金兽,沉郁的树影,覆压的殿檐,无一不渲染着人心底最强烈的压迫感。
正殿内灯火通明,一路鎏金灯座,皆是一人多高的麋鹿形状,鹿角的枝丫上跳动着万盏灯火。琉璃为墙,珉石铺地,帷幔素雅,大殿正中陈设着丈八玉虎屏。
高澄高居主位,一身宽袍大袖的华服,轻摇羽扇,逍遥俊逸,自带三分仙气。与几位心腹重臣相谈甚欢,看似心情大好。问过了《麟趾格》的修编,又督促重铸货币之事,吩咐下人们摆宴,遂请散骑常侍陈元康,侍中扬愔,黄门郎崔季舒等人入席叙谈。
下人们早已摆好了桌案杯盏,饭菜却迟迟未能上桌。高澄命人斟满了酒,敬了在座一杯,便满心厌烦地令人传唤厨下,“这都什么时辰了?兰京何在?叫他立刻滚来这里!”
侍奉左右的常随去而复返,凑近耳边小声嘀咕道,“罪奴兰京并未在厨下,今儿一早又嚷嚷着要回南梁。说要写信給他父亲兰钦,嘱其设法拿了侯景来换他。”
高澄冷冷嗤笑,薄唇挑起一抹嘲讽,“呵,南梁纵然拿了侯景也是来换萧渊明,叫他趁早死了这条心。回到南梁也遇不上明主,侍奉萧衍那个老混蛋,哪如留在孤的身边,纵然不肯替孤冲锋陷阵,也能将就着做个厨子。孤爱才若渴,不能用之,也舍不得杀之,他既然无意替孤效力,那就活该一生为奴,好好当他的厨子吧!”
众人劝高澄息怒,举杯敬酒,只听门外有人来报,“启禀渤海王,尚书令高子进求见。”
“哦?快请。”高澄命人在身旁一侧加了个席位,又催促厨下上菜。隐约看见殿外渐行渐近的人影,起身寒暄到,“子进,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坐,坐,孤也正有些事要找你呢。”
高洋拱手一拜,遵命落了座,猛灌了两杯酒,凑近兄长耳边小声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可否私下里说几句?”
高澄看了看席间的几位心腹重臣,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也好,随我到内室一叙。”两人遂携手离了席,绕过环廊来到了高澄卧室外的小书斋。
“何事?”高澄屏退左右,开门见山的问。
“碰巧在南城遇到了你的女人,叫人用我的车把她送回了别院。”所言基本属实。
“怎么,伽罗出门了?”满心怀疑地审视对方。巧遇?呵!戏文么,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人已经送回去了,就用我的车。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这事瞒不住,东柏堂的耳目众多,大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与其被人揭发,不如登门自首,以示坦荡。
“她怎么突然想起出门了?”自说自话,窃窃扫过高洋如释重负的脸色,“你没问问她么?”
“我倒是想问——”嫌恶地白了高澄一眼,“忍住了。免得某些人再怀疑我还有什么非分之想。”
“呵呵,那你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死也不能承认自己连这点肚量都没有,“你命人送来的那‘两死一伤’已经审过了,那活口混说你当晚是从别院里出来的。明知道有人设计离间,这话孤怎么可能相信?”话虽这样说,他心里还是挽着个疙瘩。也许是实情呢?当初元善见给他通消息于娲皇宫阻截伽罗的那次,也未见得就是假消息。
高洋沉沉苦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哥是怎么想的?若非无愧于心,愚弟何苦留那个活口?我当大哥是个明白人,才叫人把他送来,明知道某些人别有居心,大哥又怎么会仇亲不分?”
“是是是,说的正是。”高澄恳切地点了点头,以为对方说也是实情。高洋完全可以把剩下的那个也灭了口,何必由着那人来污蔑自己。可恨那元善见,紧抓着伽罗大做文章,明知道他的疑心病,却偏偏令他生疑。可他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打心眼里还是不能十分笃定。或许他该设法套一套伽罗的话,听听那女人是怎么说的。
伽罗一上官车便看见了搁置在坐垫上的黄檀木盒,抱在怀里与他长久对望,似在向他求证这木盒是不是留给她的。出了烟花巷口,忽而心生怨气,盘算着将木盒丢出窗外,方才举过头顶却又后悔了,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先打开看看再说。
抽出素洁的封盖,只见木盒里躺着一把白玉梳篦,垂眸思量,不由喜形于色。
梳篦,梳篦,有舒解千千心结,将烦恼一扫而空的寓意;更是男女间互许终身,白首不离的定情信物。单挑这样的时候,不声不响的送她一件这样的东西,可见动了一番心思。
忽然体谅了他的苦衷,或是碍于彼此的身份和往日的那段旧情,他有太多的话憋在心里不便对她说明,今日一把梳篦,前时一枚桃核,他只能借这些物件叙说他的心意。唇角上提,勾起一轮娇羞的笑意:比起那大张旗鼓的虎皮,这把梳篦送得可含蓄多了。那虎皮恨不能人尽皆知,这梳篦当是两人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
高洋回到酒席间与众人寒暄几句便匆匆告退,出了角门,远远望见牵马静候的兰改,阔步迎上前去。深秋夜晚已初露寒意。草木覆了一层白霜,零星几片枯叶在虬枝的尖端翻转挣扎,一如此刻他摇摇欲坠的处境。
“大人,可还顺利?”兰改交付缰绳,侍候主子上马。
“嗯。”全无把握,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活口都招认了?”一边问一边跨上另外一匹马。
“嗯。”紧夹马腹,先一步蹿了出去。
“小的想不通,大人这是图什么?明知道他会把那天的事情抖出来,还要把人送到东柏堂。一刀灭了口,省下多少事?”
放慢速度,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三个都死了,事情就不会被人抖出来了?呵呵……”元善见安插眼线跟踪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论探听到什么,对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勾大哥的火儿。三个若是都死了,无凭无据岂不更由着对方添减杜撰,那就不是看到他从别院里出来了,硬说他进了伽罗的被窝他也百口莫辩呐。